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雲中漫步 | 上頁 下頁


  他們的衣服都散置在地板上。他溜下床,找尋他的內衣褲、襪子與鞋子、襯衫與褲子。迅速地沖個澡,刮刮鬍子,他準備走了。這會兒貝蒂正睡得香甜,甚至於在他的腳趾碰到梳粧檯的角落,「噢」的大叫一聲,她都紋絲不動。

  他在她的全身穿衣鏡前將自己檢查一番,瞧瞧領帶是否很直,有一刹那被他自己鏡中的樣子嚇了一跳。營房中的鏡子全都映出模糊扭曲的形象,通常他刮鬍子、梳頭的時候幾乎不屑一看。他幾乎不認得這個透過鏡子瞪著他、身穿制服、身軀偉岸的年輕人。他認為,這個傢伙相貌不賴,五官端正、棕眼可人,頭髮因在軍中修剪而嫌短了一點,但過不多久就會長起來。

  他想笑一下,把自己貶得比已經感受到的還要低一點。他打量自己,看到自己的不快樂明明白白表現在臉上,覺得有些尷尬。這個眼含悲意、嘴唇下垂的傢伙是誰呀?他問他自己。答覆傳了回來:推銷員、丈夫、士兵、夢想家……現在又再一次,推銷員。可是他找不到較深、較真的真相。

  他認為貝蒂是對的。一部車,到海岸走一趟……這些都是要花錢的奢侈事物。他仍然不想那麼快脫下他的軍服,換上他做推銷員的西裝。

  他緊一緊領帶,看到自己還少一條手帕,就到櫃子去找一條。他找到了一堆,躺在收藏他信件的糖盒旁邊。此時這使他想到他對自己知之甚少,他也根本不知貝蒂的為人。他們是兩個陌生人,一同進過幾次餐、跳過幾次舞,與上過幾個鐘頭的床。現在要彼此認識,確定對方到底是何方神聖,麻煩可就來了。如果他們不喜歡發現的真相,怎麼辦呢?那麼他們又該怎麼做呢?

  他歎口氣,走回臥室去取他的旅行袋。一天當中時間還嫌太早,不必談那些傷感情的話題。一旦他喝下點濃的熱咖啡,他就愉快得多,而較少自怨自艾。

  熟睡中的貝蒂看起來完全與世無爭,像幼童一樣純真,仍然相信真實的生活宛如童話,有著快樂的結局。他不知道她是否會在這樣心情平靜如水的狀態中清醒過來,是否她對他們的婚姻沒有把握。

  一線陽光照在她的秀髮上,把淡金髮色變成了金色。他彎下身來想與她吻別,可是他突然改變了心意,他也說不出是何原因,也許昨晚一夜風流所做的事不止於親吻吧。

  他一手提著旅行袋,一手拿著巧克力樣品盒離開了公寓。他也懶得留下一紙便條。如果她要找他談談,她知道經由史先生就能找到他。

  開往薩卡曼多的火車非常擁擠,保羅上車時幾乎個個座位都被人占了。不是火車少掛了些車廂,便是搭火車旅行的人比他記得的戰前人數來得多。他穿過走道朝前移動,看到數目甚多的人越州東行,他覺得很詫異。男人、女人及孩子都在動。在追求什麼?新工作嗎?更美好的家園嗎?更棒的機會嗎?他想得到他們想要的同樣東西。他才不聽人勸,說什麼史家糖果店是達成那些成就的終南捷徑。

  列車長已經在大叫「所有的乘客上車了!」他才找到一個看來沒人坐的座位。在他面前有位年輕女子正在用力要把一個非常大的行李箱塞進頭頂上的行李架。他正要伸出援手,行李箱卻碰到架子邊緣,在空中晃一晃,跌落到走道上。行李箱一著地,蓋子彈開了,一堆女人衣服撒在他腳前。

  他聽到這位年輕女子感到尷尬而喘息,因為她一轉身就看到所有的東西都掉出來了。他張口想勸她安心,沒有弄壞什麼,可是他一瞥之下看到她驚惶的臉龐,話就梗在喉嚨裡說不出來了。她很美麗,無疑地是他所見過的最美麗的女郎。她濃密的棕發像天鵝絨幕一樣拂拭著她的臉頰,她靈活而又大的棕眼,含情脈脈,令他不敢探視。她看來像位異國的公主,外邦的貴族。一刹那間他胡思亂想,覺得自己走出了時空,被人移形換位弄到另外一個宇宙,其中除了他自己與這位有著電影明星面孔的女郎,便別無他人。她是他想像力深處的一個景象,他夢想中的女郎,雖然他知道她永遠不會成為他的情人。可是現在他們兩個人像是中了魔法,他想要永遠不去解開的魔法。

  他不想要因為兩人講話而破了魔法,不過她還是說了,「我很抱歉。」

  她彎下身子收拾她的東西衣物,看起來像是要哭出來了。他想到像她如此纖麗,受不得一點委屈,他就受不了。要是讓她哭泣可真是不合常理。

  他跪下來,一面說著,「好啦,讓我來幫幫忙。」

  她持著一個相框,框中有張她穿著畢業學士服站在一位年紀大的男人身邊的照片。相框的玻璃已經四分五裂像蛛網一樣,讓相片上紋路縱橫,難以看清那個男人的相貌。

  「他會殺了我。」她說,聲音中帶著恐懼。

  他能說的不多,不過如果相片中的男人就是她正在數落的人,看起來並不像是會因為相框碎了,便會抓狂殺害他人的樣子。

  「只是塊玻璃而已,」他安撫著她,「你可以不費事地換一塊。」

  顯然他說錯了話。她的下嘴唇顫抖著,他看到她眼中泛起淚光。雖然他不清楚是怎麼一回事,他打算道歉,火車猛地向前一沖,開始轟隆轟隆駛出了車站。

  他一吃驚,失去了平衡而向她倒過去,將她沖得四肢朝天躺在走道中間。他們跌在彼此身上,手臂與腿纏在一起,他們的車票由手中飛掉了,他的臉隔她的只有幾寸之遙。

  他們四肢碰在一起,此時像是有股電流貫通兩人。他受到古怪衝動的刺激,渴望伸手摸摸她的臉頰,看看她的肌膚是否如他想像的可以吹彈得破。他看到她在顫抖,不禁妄想,她也受到他們這場意外的、古裡古怪的、貼身相撞的影響。

  他們手忙腳亂地站了起來,她的臉羞得緋紅;他則感到笨手笨腳,渾身不自在,好像她由他眼色中知道他渴望認識她。

  「抱歉。」他說,體會到他們的交談內容大都是其中一個人向另一個人道歉。

  「不,那是我的錯。噢,上帝呀!」她說著,她的臉龐皺了起來。「瞧瞧這個爛攤子。」她失望地盯著她那打開的行李箱,那亂成一堆的衣物,似乎因為這個難題而痛苦萬分。

  他彎腰拾起他們的車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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