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雲中漫步 | 上頁 下頁


  是她堅持要讀研究生。她倔拗地下定決定,儘管她的老爺隨時隨地提醒她,她依然一意孤行。他們為她的決定猛吵,過去幾年來他們為許多事也都是如此爭論不休。但是老媽總是多少勸他容她去繼續她的學業。維多利亞根本想不出她媽為了爭取他的同意,答應了什麼條件。她明白,他看不出她拿個碩士學位有什麼道理。做老子的早已為她安排好了前程——在他的鴻圖大計中,一個傳授英國文學的教學生涯根本就毫無地位可言。

  他所喜歡的事,莫過於聽到她承認,當她想到全家人晚餐時圍桌而坐,商量迎接葡萄收穫季節時,濃厚的思家情緒。想到餐桌上雞肉菜蔬一盤盤堆聚如山,她就口角流涎。她突然體會到她不但寒冷透濕,而且饑腸轆轆。她趕快上樓,希望湯姆由學校返家途中會停下來購買食物。他最近神不守舍,很可能輕易地把這件事忘了,那麼今夜要想有東西果腹,他們之中便得有一個人冒著風雨跑回去購買吃的。

  她摸來摸去找鑰匙,但不太容易找到,於是她敲敲門。沒有回應,她只好歎口氣,把拿著的書換個手,最後在錢包底部找到她的鑰匙。

  「我回來了!」她大叫,想法子讓人聽起來覺得她滿愉快的。

  結果一陣沉寂,無人相應。這公寓很小,只有一間房,一個小廚房,一間浴室。她瞄了一眼,湯姆並不在家。她再仔細地將房間打量了一下,她為了他而掛在臉上的微笑自唇間消失了。

  這個地方有什麼東西不對勁。有什麼東西出了異樣。她掠了一下額頭一綹淋濕了的秀髮,凝視一下四壁,那都是當他與她一道搬進來住的時候,兩人動手粉刷過的。現在牆上有些空下來的地方,那都應當是湯姆將巴黎、倫敦、英國湖區的海報裝框懸掛之處。她閉上眼睛,做了一次深呼吸,一面告訴自己,他將海報取下來一定有充分的理由。

  可是她一張開眼,看到書架上面他的書已杳如黃鶴,包括英國詩人華茲華斯、濟慈與雪萊的全集,他手不釋卷閱讀的坎德伯利故事集、莎士比亞全集、費滋傑羅及海明威的小說。她想不出有什麼好理由非如此不可,除非是某個原因,因此當她穿過房間向衣櫥走過去時,雙膝都搖搖晃晃。

  上帝,可不要讓他的衣服也失去蹤影,她默默地祈禱,同時拉開衣櫥門。像往常一樣,左邊都是她的洋裝、裙子與罩衫。可是除了一件衣鄰磨破、弄髒的白襯衣之外,湯姆的襯衣與短褲全都不在了。他的兩件袖子貼布的斜紋西裝上衣、一雙多餘的皮鞋、他的雨衣,及有些磨損的公事包,也都不見了。

  一件丟棄的白襯衣,單獨掛在那裡,敞著讓人看到,使她不禁熱淚盈眶。她一狠心硬把淚水逼了回去,然後朝他們的梳粧檯走過去一、兩步。可是她沒法子讓自己打開他的抽屜,因為若是找不到與他每晚由口袋中掏出的零錢混在一堆的內衣褲與臭襪子,她會忍受不了的。

  突然她清清楚楚想起了那天早上她與湯姆所談的事,似乎十分重要。她像往常一樣,都是先起床,兩人泡好咖啡,如他所好的那樣熱好牛奶,將馬克杯拿到兩人並宿的床前,他還是以被蒙頭,躺在床上未起。「謝謝,」他嘟嘟囔囔,轉個身來接杯子。他坐了起來,做了個鬼臉。「頭痛,」他說。「一定是昨晚喝了太多酒。」

  「六點左右我就到家了。」她說,並且彎下來吻他的雙唇。

  這些個早晨,只要他還躺在床上,她就很難離開他,一心只想偎倚在他身旁,如此便可慵慵懶懶打發好幾個鐘頭,一直到他替學生的作業打好分數,出門教中午的課。可是她不想讓他擔心她會成個負擔,或者是認為她失去了對英國文學所懷的一份熱情。他倆湊成一起實際是拜英國文學之賜。所以她微微一笑,再吻吻他,並且說,「如果你買雞肉回來,就由我來煮。」

  「聽起來很爽。」他說,可是他心不在焉,她真不知道他是否聽見她所說的話。

  「再見。」她在室外叫道,不過他已經埋首書中,懶得理她。

  剛開始的時候很不同,湯姆千方百計設法弄她上床、留宿。他為她誦讀詩歌——莎士比亞的愛情十四行詩,濟慈、雪萊、華茲華斯的詩;有時因為特別感受到愛爾蘭的淵源,他還念葉慈的詩,用兩人極為仰慕的詩句來打動她的芳心。他帶她到位於北灘(NorthBeach)的一家意大利餐廳晚餐,打發良宵,這家餐廳煙霧迷濛,燈光黯淡,另有六、七來張桌子,上面鋪著紅色格子桌布,中間放著蠟封的奇安蒂葡萄酒瓶,瓶中插著蠟燭,作為裝飾。他倆談論文學——他說,她聽——一面品嘗一盤盤烤烏賊與意大利面,一面飲紅葡萄酒下嚥,杯杯美酒似乎都比她父母餐桌上所用的酒來得香醇醉人,要不然就是或許他倒得太多,超過她日常酒量。

  清晨在他身旁醒了過來,她不肯承認事情見不得人,也不願意她老爸若是知道這碼子事會嘮叨些什麼。她芳齡廿二,早已不是小孩,她不必為她所作的選擇而非要答覆她父親的質問不可。像她這般年齡的男孩,正送往海外為捍衛他們的國家奮戰。在戰爭時期一切的規則都變了。再不然,當她午夜難以成眠,躺在黑暗中時,她會看著湯姆,想著他們兩人是否會像她的父母那樣瞭解彼此。

  她的母親只要對他父親望上一眼,他就會點點頭、皺皺眉,或笑一笑,似乎他能夠瞭解她的心意,根本不需要用言語來說明要說的事,可是與湯姆相處則情況完全不同,因為他起初是她的老師,然後才成為她的情人。但是他現在人在那裡呢?他的一些東西又在那裡呢?

  驚惶像每夜舊金山海灣上方飄過的大霧,把她裹住,而她拼命想把它掙脫。她打量室中四處,尋覓能夠解釋他不辭而別的線索,而恐懼像纖纖手指一樣,搔動著她的後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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