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雲中漫步 | 上頁 下頁 |
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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壁爐上方的抬架上放著一個信封。它一定放在那裡很久了,可是她卻糊裡糊塗直到現在才看到。「維多利亞。」湯姆在信封面上寫著,在她名字下面還用紅鉛筆畫上兩條整整齊齊的線,他改學生作業就是用這支紅鉛筆。 她撕開信封口,將找到的信抽出來,雙手不禁發抖。湯姆的話自信紙上躍到她的眼前。他的信很簡短,不過一兩句而已,可是已足以令她心碎。這一次她熱淚盈眶,再也攔阻不住,從她雙頰流下來。她倒在床上,將他絕交的短柬念了一次又一次,一邊悲聲啜泣。 一切都是她的錯。她無法責怪他棄她而去。如果她事先能夠更努力、更精明、更留心一點,比他想要的多付出一些,便可能不會如此。……她已經盡力而為,然而還是做得不夠好。 她可能早就猜想到兩人情緣會這樣結束。他年紀過大,比較聰明,經驗也過於豐富。她只不過是個小孩,硬要充大人,想盡辦法要向她父親證明她不再是個小女孩。現在她要對他說什麼呢?她要如何向他解釋發生了什麼事呢? 這些問題使她感到驚慌,而且因為她沒有答案,她一直哭泣直到感到眼睛又痛又腫。最後,經過一段長時間,她停止了哭泣,抬起頭來,才瞭解到她正坐在一團黑暗當中。室外,蒼涼暮色已轉換成夜,雨仍下著。雨水斜掃,敲打著她的窗戶。 她站起身來扭亮了燈,目光落在她帶回家,擺放在她梳妝櫃上的一堆照片上面。有一張是家人環繞著她,站在屋子附近,他們身後是綠葉如茵的葡萄園,綿延無限直到天際;有一張是她自己與爺爺奶奶,都穿著傳統的、屬他們文化傳承一部分的墨西哥牛仔裝;另一張是她穿著學生服,戴著方帽,在畢業那天拍攝的,她的父親站在她身邊,眼光一點也不眨地凝視著攝影機鏡頭。 亞伯多·艾拉岡傲氣十足地穿著傳家的貴族服飾,就像它是件價值連城的珠寶,非得逼人賞識不可,這固然是因為它本身很美,也因為它受人珍藏,傳了好幾代。由他的神情看來,他相當頑強、不肯妥協,臉色嚴峻而難見笑容,便知他是股可以信賴的力量。她凝視著這張照片,想起了即使是在她應該極其榮耀,受人誇讚的畢業當天,她卻感到她似乎是站在他的陰影之下,並且由於他的既威且重而變得卑微渺小。 她一定得告訴她的家人發生了什麼事。不過她一想到她父親的反應,就因為恐懼而心生寒意。他一定會對她暴跳如雷,粗言厲語。他永遠都不會明瞭。他一定永遠都不會原諒她。 她突然感到胃一陣劇痛,接下來一陣噁心欲吐。她飛快地奔到浴室,無力地呻吟起來。「媽,」她跪在馬桶邊啜泣,隨後又大哭起來。公寓寂靜,只有她想嘔吐的聲音。「親愛的主,請救救我,告訴我怎麼做。」 碼頭區漸漸地空了下來。人群成雙成對撐著雨傘離開,去慶祝及重新熱絡熱絡。甚至於樂隊成員最後也停止演奏,收拾起他們的裝備離去,結束這一天。港口四周邊上的路燈已經亮起,一圈圈燈光照亮了畫在水泥地上,迎接戰士歸來的巨型美國地圖上,東一塊、西一塊的。 最後幾個鐘頭,保羅都在摩肩接踵,穿過人群,伸著脖子尋找貝蒂,他一而再地拍拍一些婦女的肩頭,因為興奮而咧嘴笑笑,結果發現對方都不是他的妻子。此刻,他因為站得太久感到疲倦,但是仍舊希望她馬上就會現身。他坐在筒形旅行袋上等她。 五分鐘過去了,然後又五分鐘過去了,然後又十分鐘過去了。雨已經停了一會兒,不過天空仍是一片陰霾。大地圖上到處都形成一些小水窪,燈光與水窪交互映現,他看到躍動的燈光因為大雨而隱而不見,滴滴雨水輕輕地在水面上造成一些水波。 保羅將衣鄰豎起來圍住頸部,考慮由旅行袋中將斗篷取出來,但是決定不值得一試。他打個哈欠,眨眨因為疲勞而酸麻的眼睛。他掃描碼頭邊的那些路,想像貝蒂張開雙臂向他跑過來。他是不是在早先熙攘的人群中與她錯過了?他搖搖頭。當然,若是她找不到他,她也會等候。他設法想找個好理由說明為什麼她還沒有來,可是可作的選擇雜七雜八,令人十分擔憂,不是一兩秒鐘內就能夠考慮清楚的。 雨更加起勁地下個不停,他感到雨水濕透了制服,滲入骨內。他站起身來,是該走動的時候了。如果她現身的話,她知道到何處去找他。他已在海外消磨了許多日夜,身邊總是大雨滂沱,他都是凝視穹蒼,等待暴風雨停止,等待這場戰爭結束。他現在所想做的是回到家中,進入室內,享受它的乾燥與溫暖。 港口那一邊的鄰近地區,都是成雙成對重逢的人們,他們手挽著手走過街道,擁抱著,親吻著。這一天成了聖誕節、七月四日國慶,與一場盛大的嘉年華會,混在一起成了一次興高采烈的返鄉節。保羅被失望壓得無可奈何,於是將旅行袋扛到肩頭上,有氣無力地走上那陡斜的小山,一面側身讓開那些快樂的情人,他們除了彼此之外,對萬事萬物及任何人都視若無睹。 他們的快樂提醒他感到十分孤單,在那麼多高高興興作樂的人當中只有他形單影隻,可真令他有鑽心之痛。他的孤獨由來已久,他記得童年時便長時間獨自一人,往事歷歷如繪。他曾經以為婚姻可以保護他,不讓他再度遇到陪他度過太多歲月的悲傷、憂愁這兩個學生惡魔;也認為娶個老婆會成為抗拒沮喪的魔法。但是在任何地方都看不到貝蒂,而兩個惡魔正對他悄悄耳語,播下懷疑與憂慮的種子,使他擔心她對他的愛是否禁得起長久離別的考驗。 他們匆匆忙忙成婚後曾在貝蒂所住的地方度過幾個良宵。現在,他到達貝蒂住處的時候,他緊張得口乾舌燥。 他深深吸口氣,打開大廈的門,上樓向她住的公寓走去。自從他上次在此留宿以來,有件事沒有改變,這個地方仍是個垃圾堆。香煙的陳腐味仍停留在樓梯平臺間沒有散去,大廳看起來依舊昏暗,牆上的油漆剝落。他拿出銀匣子,其中一邊放著她的照片,一邊放著她的鑰匙。 他盯著看她的照片,大廳燈光太暗,因此只能看到她大致輪廓,他歎了口氣。她會不會在那兒歡迎他?如果她不在,他要如何才能找到她?如果沒有她,他又該怎麼做?她豐滿的嘴唇泛著笑意,似乎在嘲笑他心中的問題,看他敢不敢打開她的門,勇敢面對他最糟糕的恐懼。 他將鑰匙插入鎖孔——發現鑰匙仍然能用、他松了口氣,並且聽到公寓裡面傳來的一個男人的聲音,是男聲絕對錯不了。 「我發現那雉雞十分不錯。你是怎麼找到葡萄酒的?」那個男人在問,字正腔圓,就像是一位對患重病者談話的人所說的聲調。他的重音聽起來怪怪的,很誇張,似乎是位誤派角色的演員,正在扮演趾高氣揚的貴族。 一會兒之後,保羅聽到貝蒂回應那個男人問題的聲音,怪腔怪調,更讓他大吃一驚。 「我發現那雉雞十分不錯。我發現那葡萄酒特別香醇。」她說,顯然在模仿那個男人的腔調,可是說話的方式嚴肅而又認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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