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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章

  保羅·沙頓夢想這一天,已想了好幾個月了。他的心千回萬轉,描繪出百來個不同的場景:隨著一列隊伍行軍,走過雨量豐沛的熱帶地區;在叢林中站夜崗,草濃樹密,身前二寸之地便看不清楚;躲避槍林彈雨,還加上敵人的巡邏隊。他像位藝術家一樣,在心中繪製這個景象,塗滿了心靈的畫布,將返鄉的每個細節想像得多采多姿。

  在這場戰爭最黑暗的時候,尤其是謠言四起,說戰爭至少還會拖上一兩年,戰鬥慘烈,最後令人痛苦不堪的幾個月裡,有個念頭使他免於瘋狂。有個念頭使他不覺孤單,在他覺得自己似乎已無法忍受一分一秒的潮濕、爛泥、恐懼與孤單時,他們像厚毛毯一樣使他的身子骨感到溫暖。

  貝蒂正在等待他返鄉。千真萬確得知終於他可以回到她——他的妻子——的身邊,他的臉上泛起了微笑,即使他兩天前已被一整隊日軍及其後援部隊包圍住了。他在夜裡夢到她,在白天胡思亂想也想到她,想起了她香水的芳香,她說話的聲浪,他撫摸她時她感受的樣子,他們相好時她秀目中的神色。

  此刻,不過只差幾分鐘的時間,至多一小時,他就可以重睹她的容顏。巨大的運兵船像魔毯一樣,已將他載回到舊金山,他由船邊眺望,想在下方碼頭上擠來擠去的群眾當中把她找出來。

  除開天氣不談,這個景象簡直同他摹想的一樣。雖然他在此地住得夠久,知之甚詳,在他心目中舊金山永遠陽光燦爛。今天卻降了一場暴雨,濃霧半遮半掩住雄峙在港口上那座連結城市與鄉間馬林郡,及遠遠北方酒鄉的金門大橋。

  儘管這場雨從清晨起便下個不停,任何人只要莽莽撞撞在戶外待上一兩分鐘,便會淋成落湯雞,但這也沒有什麼了不得。成百的婦女都躲在黑色雨傘下,向她們的丈夫與男友招手、尖叫。一個軍樂隊也添熱鬧,慶祝這個場合,鼓號齊鳴,奏起了雜七雜八令人振奮的進行曲,間歇還穿插著喬治柯漢與歐文柏林所譜的愛國歌曲。

  太陽藏在黑色濃雲後面向下沉落,天光很快地黯下來。但是傾盆大雨與愈來愈深的夜色,都澆不熄這些穿著斗篷的士兵的高昂情緒。他們聚集在甲板上,大船正穩穩妥妥地停泊,放下跳板,讓他們開始下船。保羅再度眯著眼由霧中探視,仍然希望在朦朧夜色中找到貝蒂的身影。他曾寫信告訴她有關他到達的日期,雖然有一陣子了他沒有接到她的任何音訊,他還是很篤定她會在碼頭等候迎接他。

  為了要看到她而心有不耐,他掏出他在乘船赴海外作戰時,她送給他作為離別禮物的照片。不論他到什麼地方,即使是進入沙場,他都將照片放在個銀匣中隨身帶著,作為護身符,保佑他平安無恙,並且讓他毫髮未損地返回家園。

  「給我的老公,保羅。」她還信筆一揮,簽上「永遠愛你的貝蒂」幾個字。

  天哪,她可真是秀麗!他從來就不會忘記他在聯合勤務署(USO,United ServiceOrganizations)舞會上初次邂逅她的那一刻——她遞給他一杯潘趣酒,臉上帶著微笑,她赤褐色的秀髮,如波浪一樣傾瀉在肩上,像極了豔星麗泰海華絲。不知怎麼的,他鼓起了勇氣邀她跳舞,她也說好。她在他雙臂中感到有如雲間天使,似乎不在意他會踩到她的玉趾,而緊緊地擁著他,燈光逐漸黯淡,樂隊奏著「晚安愛琳」,表示良宵已接近尾聲。

  他眼光一瞥,注意到一位同船夥伴由他肩後凝視貝蒂的照片。他笑了一下,表示認同這位老兄稱許的眼光。

  「你最後一次看到她是在什麼時候?」這位阿兵哥問。

  「我們結婚那天。四年前。」

  在炮火下英勇殺敵,贏得胸前一排勳章,也遠比向貝蒂求婚容易,不需太多勇氣。他認識她的時間很短,但是他的部隊就要前往海外,而他不能冒失去她的風險。她接受了他的求婚,讓他成了快樂神仙。他仍舊無法相信他鴻運高照。他看不出他做的任何事,值得贏到這位女郎對他的愛,她是那樣可人,口齒伶俐,興致十足,簡直像是珠玉,讓他目眩神移。

  像他自己一樣,她也是舊金山的新人,最近才從愛達華州北部遷來。她的父母務農,在愛州以種植馬鈴薯為生。她芳齡廿三,正好比他小一歲,但卻急於找尋新經驗而不願株守農莊。她渴望乘桴渡海,四處旅遊,擴大視野,提升她自己。

  他仰慕她的精力與雄心。他在靈魂深處也是躍躍欲試,熱切盼望得到滿足。所以他為了闖蕩離開了西部。當然,這場戰爭提供了充分打天下的機會。但是到了夜晚,經過了整日在戰火蹂躪的新幾內亞鄉野間跋涉,身體疲乏得要命而睡不著覺,他就會面對他心中最深的恐懼,並且發現使他怕得要命的並不是死亡的景象,而是還沒有活夠便一命嗚呼的那種想法。

  一直到此刻之前,他在生活中都像是在夢遊,可是這場戰爭並沒有使他由精神恍惚中醒過來。如果說他從戰場上學到一則教訓,那就是一個人要終止生命的時間,比端槍檢視準星、瞄準及開火所花的時間要短。他在戰爭中劫後餘生。現在他一定要掌握自己的前途,使它能為己用,而不要反其道而行。

  他知道貝蒂會瞭解的。他在他的信中對她吐露心曲,對她傾訴他的希望、夢想與關心的事。他無法等到面對面時才對她傾吐、討論他的計劃,以及開始共創兩人的生活。

  「讓我猜一猜,」他身邊的同夥說。「你在星期五碰上她,星期天同她結婚,星期一便乘船出海。」

  保羅咧嘴一笑,說,「八九不離十。」

  「我也一樣。」那個年輕人點燃了一支煙。「戰爭可不是狗屎嗎?我敢說咱們甚至搞不清她們的來路。」

  保羅再度看看貝蒂的照片。他已經像個聽話的小學生,過去四年來都在研讀這幀照片,一直到她的臉龐像他自己的臉龐一樣,他熟悉得不得了。這場戰爭——或者說是命吧——

  把他倆湊在一起。沒有什麼事物能拆散他倆。

  他搖搖頭。他的同船夥伴可是大錯特錯了。因為保羅說,「在任何地方,我都能將她認出來。」

  維多利亞那天早上離開她公寓的時候,天上早下著毛毛細雨。但是她上課已經遲了,所以重爬四級樓梯回去拿傘似有點不值。中午她沖進圖書館,便後悔她作的決定。因為九月初很少如此,但這次穹蒼像開了閘,大雨傾盆而下,在校園的許多人行道上造成道道溪流。

  到了晚上,她拖著腳步向她住處走去時,全身淋得透濕,精疲力盡,這才覺得自己可有點冤。每年這個時候她最想念家人,最能深切體會到自作自受,背井離鄉,離開位在納帕穀的家園。沒有什麼人逼她留在舊金山,她的父母當然不會這樣,他們只樂於張開雙臂歡迎她倦鳥知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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