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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〇


  「小門搖動了,」麗貝卡繼續道,「它坍了——給他的斧頭砍成碎片了——他們沖了進去——碉堡給佔領了。啊,上帝!他們把守兵從城樓上扔了下來——扔進了壕溝。人啊,如果你們真的是人,就饒了他們吧,他們已不能反抗!」

  「那吊橋——那連接城堡的吊橋,他們拿下它沒有?」艾文荷大聲問。

  「沒有,」麗貝卡答道,「聖殿騎士一過橋,就把它破壞了;只有不多幾個守兵與他一起逃進城堡——你聽到的尖叫和喊聲,便說明了另一些人的命運。哎喲!我看,要在戰鬥中取得勝利還很困難呢。」

  「姑娘,他們這會兒在幹什麼啦?」艾文荷問。「再向外看看——現在不是害怕流血的時候。」

  「進攻暫時停頓了,」麗貝卡答道。「我們的朋友們佔領了碉堡,正在休整呢。這是很好的隱蔽所,守城部隊雖然還在斷斷續續向他們射箭,可是不能真的傷害他們,只能發揮一些騷擾作用。」

  「戰鬥已取得了這麼輝煌的成績,這麼可喜的結果,我們的朋友們肯定不會半途而廢,」威爾弗萊德說道。「決不會!我相信那個出色的騎士,他的斧頭可以砍斷株樹和鐵柵呢。唯獨他有這本領,」他又自言自語似的咕噥道,「我敢說,沒有第二個人會這麼勇敢,力氣會這麼大!在黑色背景上的一副手銬,一副腳鐐——那可能是什麼意義?麗貝卡,你沒看到黑甲騎士還有什麼別的標誌嗎?」

  「沒有,」猶太姑娘答道,「他全身黑得像一隻夜間出沒的渡鴉。我看不到他還有什麼其他標誌;不過只要看到他打仗時那渾身是勁的樣子,我想,哪怕他在千軍萬馬中,我也能識別他。他對衝鋒陷陣滿不在乎,好像那是參加一次宴會。他有的不僅僅是力氣,似乎這位勇士把自己的全部心靈和精力,都集中在對敵人的每一下打擊中了。上帝寬恕他,別計較他殺人的罪孽吧!看到一個人怎麼憑他的臂力和勇氣,能戰勝幾百個人,這是可怕的,但也十分壯觀。」

  「麗貝卡,」艾文荷說,「你描繪出了一個英雄的風貌;毫無疑問,他們只是休息一下,以便積蓄力量,跨越壕溝。在你所說的這樣一個騎士的領導下,是不會因循退縮,不會遲疑猶豫,不會讓一場英勇的戰鬥前功盡棄的,因為困難固然使戰鬥變得艱巨,也使它變得光榮了。我以我家族的榮譽起誓,以我光輝的情人起誓,我可以忍受十年的監禁,只要有一天能與那位傑出的騎士並肩戰鬥,奪取勝利!」

  「唉!」麗貝卡轉身離開了窗口,走近傷員的臥榻旁邊,說道,「這種對行動的無法忍耐的渴望,這種對目前的虛弱狀態無能為力的怨恨,必然會對你的復原產生不利影響。在你自己的傷沒有養好以前,你怎麼能指望打傷別人呢?」

  「麗貝卡,」他答道,「你不知道,一個用騎士精神培養出來的軍人,當他周圍的人都在從事榮譽的事業時,要他像一個教士或婦人那樣袖手旁觀,那是不可能的。對戰鬥的熱愛是我們賴以生存的食物,戰場的塵土是我們的鼻孔不可缺少的氣息!除了取得勝利和榮譽以外,我們沒有,也不希望有別的生活。姑娘,這便是我們立誓遵守的騎士精神的信條,我們必須為它們貢獻我們的一切。」

  「哎喲!」美麗的猶太姑娘說,「勇敢的騎士,這是什麼,難道不是把自己的一生獻給虛榮這個魔鬼,讓自己的生命在戰火中燒化,獻給摩洛①嗎?你的事業除了使你流盡鮮血,受盡辛勞和痛苦,流盡眼淚以外,還能給你什麼呢?當死亡使堅強的戰士的長矛折斷,快速的戰馬倒斃時,它又能留給他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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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摩洛,《聖經》中提到的亞扣人的神,必須用燒死的兒童向他獻祭,見《列王紀下》第23章。

  「留給他什麼?」艾文荷喊道。「榮譽,姑娘——榮譽!它可以給我們的墳墓增添光彩,讓我們的名字永垂不朽。」

  「榮譽!」麗貝卡繼續道。「唉!難道把生銹的盔甲像紋章一樣,掛在勇士淒涼蕭條的墳前,難道那磨損的碑文,連無知的修士在詢問的旅人面前,也無從念誦的碑文,便是給你們的報答嗎?難道犧牲一切美好的感情,給自己的一生,也給別人的一生製造悲痛,便是為了這些嗎?再說,難道一個流浪歌手的粗俗詩句真的這麼寶貴,值得一個人為了它們把溫暖的天倫之樂,真摯的家庭感情,以及和睦幸福的生活,統統棄置不顧嗎?難道人生的目的只是要成為那些歌謠中的英雄,好讓漂泊各地的行吟詩人,在晚上唱給飲酒作樂的鄉巴佬們聽嗎?」

  「憑赫裡沃德的英靈起誓!」騎士不耐煩地答道,「姑娘,你是在議論你根本不懂的事。你是要扼殺騎士精神的純潔光輝,可是只有它才是區分高貴和低賤,區分文雅的騎士和粗俗野蠻的鄉巴佬的標誌;它把我們的榮譽看得比我們的生命更貴重幹百倍,它使我們可以戰勝痛苦、困難和折磨,它教導我們不怕邪惡,只怕失去榮譽。你不是基督徒,麗貝卡,你不能理解這些高尚的感情;當一個人出生入死贏得他的榮譽時,只有他尊貴的情人才能理解他,鼓勵他如火如茶的熱情。騎士精神!是的,姑娘,它是純潔高尚的感情的保姆,受壓迫者的救星,為人伸冤雪恨的使者,專制暴力的攔路石。喪失了它,貴族只是徒有虛名,自由也只有在它的長槍和刀劍的保護下才能生存。」

  「我出生的民族在保衛自己的國土中,確實也有過英勇的表現,」麗貝卡說,「但是哪怕在它還作為一個完整的國家存在時,除了遵照上帝的命令,或者從壓迫下保衛祖國以外,它不想打仗。現在軍號聲已不能喚醒猶太王國的後代①,它的兒女遭到了淩辱,成了仇恨和軍事鎮壓的犧牲品。騎士先生,你說得很對,在雅各的上帝為他的選民派來第二個基甸②,或者新的馬加比③以前,一個猶太姑娘已不配談論戰爭或榮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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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猶太王國於公元前586年被巴比倫王尼布甲尼撒滅亡,從此猶太人便失去了國家。

  ②基甸,《舊約全書》中提到的以色列人的士師,曾領導以色列人反抗外族侵犯,見《士師記》。

  ③馬加比,猶太王國滅亡後,領導猶太人反抗外族壓迫的軍事領袖。

  談到最後,這個品格高尚的姑娘用傷感的聲調這麼說,這表明她深深意識到了她的民族的屈辱地位,也許,艾文荷的觀點也使她感到委屈,因為他認為她不配在榮譽問題上發表意見,也不可能對榮譽或慷慨懷有高尚的感情。

  「他多麼不瞭解我的內心,」她自言自語道,「我批評了拿撒勒人充滿幻想的騎士精神,他便認為我心中有的只是懦弱或卑賤!其實,只要能從屈辱中挽救猶太人的後代,哪怕我的血一滴一滴地流掉,流幹,我也心甘情願!是的,只要上帝能使我的父親,還有他的這個恩人,從壓迫者的鎖鏈下獲得自由,我什麼都可以犧牲!到那時,這個驕傲的基督徒才會看到,上帝的選民的這個女兒是不是怕死,是不是也像那個拿撒勒少女一樣勇敢,儘管我不像她那麼自命不凡,自詡是粗野冰凍的北方某個小酋長的後裔!」

  接著她向負傷的騎士的臥榻看了一眼。

  「他睡著了,」她說,「折磨和精力的消耗己弄得他疲乏不堪,暫時的鬆弛一出現便使他沉入睡鄉了。哎呀!我這麼看他,儘管這可能已是最後一次,這是罪惡嗎?瞧,即使在睡眠中,那種英勇而輕快的情緒也沒有離開他的臉,可是再過一會兒,它們也許就再也不會出現在這美好的容貌上了!他的鼻孔會變得腫脹,嘴巴會張開,眼睛會呆滯充血,這個該死的城堡內最卑賤的奴僕,也可以用腳踩踏這個驕傲高貴的騎士,舉起腳跟踢他,他卻不再動彈!還有我的父親!——啊,我的父親!你的女兒真是罪孽深重,為了年輕人的金黃鬈髮,忘記了你的蒼蒼白髮!我是個喪失天良的孩子,把囚禁的外族人看得比父親更重,也許我的罪過正是耶和華的憤怒降臨在我身上的表現吧?我忘記了猶太民族的災難,卻把目光注視在一個外邦人和異族人的秀麗面容上!我一定得把這種愚蠢的念頭從我心中趕走,哪怕這會使我的每一條神經都感到不能忍受!」

  她用面紗緊緊蒙住了臉,在遠離病榻的地方坐了下去,背對著它,下定決心,或者努力下定決心,不僅要對抗威脅她的罪惡從外面襲擊她,也要抵制邪惡的感情從內部侵蝕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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