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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〇


  第二十七章

  不幸的夢想者喲!你還要講什麼?
  你的一生無非是悲傷、恥辱和罪孽!
  它們都已證實——這便是你的命運;
  如果你一定要講,那就快講吧。
  但我有的是另一種不幸,
  那是更嚴重的煩惱和憂鬱;
  讓我吐一吐心中的苦水吧,
  你要耐心地聽我訴說;
  即使我找不到一個同情的朋友,
  至少可以有一個人聽到這一切。

  ——克雷布:《正義的公堂》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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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喬治·克雷布(1754—1832),英國韻文故事作家,擅長寫日常生活故事。《正義的公堂》是《會堂故事集》中的一篇。

  厄弗利德又是吆喝,又是威脅,把麗貝卡趕回了她剛才離開的那間屋子,隨即帶著迫不得已的塞德裡克走進一個小房間,小心翼翼地閂上了門。然後她從食品櫃中取出一罐酒和兩隻酒杯,放在桌上,開始說話,那口氣像是在說明事實,不是在提出問題:「你是撒克遜人,神父。不要否認,」她看到塞德裡克不想馬上回答,又說道,「我家鄉的語言對我是親切的,儘管近來已不大聽到了,只有不幸和下賤的奴隸還在講它,他們在傲慢的諾曼人的支使下,擔負著這幢房子裡最沉重的苦役。你是撒克遜人,神父,一個撒克遜人,除了你是上帝的僕人以外,你是一個自由人。你的口音在我的耳中是親切的。」

  「那麼沒有撒克遜教士訪問這個城堡嗎?」塞德裡克問。「我想,他們是有責任安慰這一帶受盡欺壓和無家可歸的人們的。」

  「他們沒有來,或者說,即使來,也只愛在征服者的餐桌上飲酒作樂,不願傾聽同胞們的痛苦呻吟,」厄弗利德答道,「至少人們這麼講,我自己知道得不多。十年來,城堡的門沒有為教士開過,只有一個道德敗壞的諾曼神父在這裡分享牛面將軍燈紅酒綠的生活,可是他早已回了老家,向魔鬼交差去了。但你是撒克遜人——一個撒克遜教士,因此我有一個問題要問你。」

  「我是撒克遜人,」塞德裡克答道,「但無疑不配稱作真正的神父。你還是讓我走吧。我起誓我會再回來,或者派一個更合格的神父來聽取你的懺悔。」

  「再待一會兒吧,」厄弗利德說,「你現在聽到的這嗓子,不久就會被寒冷的泥土塞住了;我像牲畜一般活了一輩子,我不願還像牲畜一般進入地獄。但我必須喝點酒,才有勇氣講我這些駭人的經歷。」她倒了一杯酒,迫不及待地一口氣喝幹了,仿佛一滴也不願剩下似的。「酒能使人麻醉,」她喝完以後,抬起頭來說道,「但不能給人帶來歡樂。神父,如果你肯聽我講,也喝一杯吧,免得我的故事把你嚇得癱倒在地上。」塞德裡克不想在這不祥的酒宴上與她乾杯,但是她向他露出了不耐煩和不滿意的表情,於是他順從了她的要求,用一大杯酒回答了她的提議。她對他的順服似乎感到欣慰,便繼續講她的故事。

  「我不是生來就是你看到的這副潦倒墮落的樣子,神父,」她說,「我從前自由自在,幸福快活,受到尊重,愛別人,也得到別人的愛。後來我成了一個奴隸,可憐而卑賤的奴隸,當我還年輕漂亮的時候,我是滿足主人們的情欲的玩物,那個時期過去之後,我便只是鄙視、嘲笑和厭惡的對象。神父,我憎恨人類,尤其是那個把我糟蹋成這副樣子的民族,這難道是奇怪的嗎?站在你面前的這個滿臉皺紋的老太婆,這個只能靠無力的詛咒發洩滿腹憤怒的老太婆,怎麼能忘記她本來是托奎爾斯通的高貴莊主的女兒,一個皺一皺眉頭就能使千百個僕役發抖的人呢?」

  「你是托奎爾·沃爾夫崗格的女兒?」塞德裡克說,嚇得倒退了一步,「你……你……那個高貴的撒克遜人,我父親的戰友和夥伴的女兒!」

  「你父親的戰友!」厄弗利德驚叫道,「那麼站在我面前的便是諢號撒克遜人的塞德裡克?因為羅瑟伍德莊園高貴的赫裡沃德只有一個兒子,他的名字在這一帶的老鄉中是無人不知的。但是如果你是羅瑟伍德的塞德裡克,為什麼會穿上教士的衣服?難道你對拯救你的國家已經絕望,為了逃避壓迫,躲進了修道院不成?」

  「我是誰這無關緊要,」塞德裡克說,「繼續講你那可怕的罪惡故事吧,不幸的女人!罪惡,這是一定的;你現在還能活著講出這一切,這本身便是罪惡。」

  「是的,是的,」不幸的女人答道,「那是深重的不可饒恕的罪惡——像石塊一樣壓在我心頭的罪惡——連地獄中一切贖罪的火焰也不能洗淨的罪惡。是的,在這些大廳裡,這些給我的父親和弟兄們高貴純潔的鮮血染紅過的大廳裡,我卻成了屠殺他們的兇手的情婦,既是他的奴隸,又是他的享樂生活的參與者,這使我吸入的每一口空氣都充滿了罪惡和詛咒。」

  「自甘墮落的女人!」塞德裡克喊道。「正當你父親的朋友們,正當每一顆正直的撒克遜良心,都在為他的靈魂低唱安魂曲的時候,正當他勇敢的兒子們的朋友沒有忘記在他們的祈禱中,為被殺害的烏爾莉加祈求安息的時候,正當所有的人都在哀悼和頌揚死者的時候,你卻苟且偷安,過著令我們痛恨和咒駡的生活,與殺害你的父兄和親人的邪惡暴徒,那個不僅把高貴的托奎爾·沃爾夫崗格一家的男人統統殺死,而且企圖斬草除根,連孩子也不放過的邪惡暴徒混在一起,與他同流合污,談情說愛,非法姘居!」

  「是的,這是荒淫無恥的非法生活,但不是愛情!」老太婆答道,「愛情也許會降臨在永恆的地獄中,但決不會誕生在這個罪惡的城堡中。是的,在這一點上,至少我不應受到譴責,對牛面將軍的父親和他的民族的憎恨深深控制著我的心靈,哪怕在他向我獻殷勤的時候也不例外。」

  「你憎恨他,可是你卻活著,」塞德裡克答道。「無恥的女人!難道你沒有匕首,沒有刀,沒有一隻可以刺死他的錐子!不過諾曼人的城堡像一座墳墓,它的秘密不會外傳,這對你說來還是幸運的,因為你貪生怕死,樂於這樣生活下去。要是我早知道,托奎爾的女兒與她父親的兇手苟且結合,那麼一個正直的撒克遜人的劍一定會找到你,把你殺死在你情人的懷抱中!」

  「你真的有這決心,要為托奎爾家報仇嗎?」烏爾莉加說——我們現在可以丟開她那個假名厄弗利德了。「那麼你確實像人們傳說的那樣,是一個真正的撒克遜人!儘管在這些該死的高牆內,正如你說的,罪惡像藏在墳墓裡一樣不會洩漏,然而哪怕在這裡也能聽到塞德裡克的名字;我這個墮落的、下賤的女人,也為我們不幸的民族還有一個能為它報仇的人感到慶倖。我自己也有過復仇的舉動。我曾在我的敵人之間製造糾紛,把狂歡的酒筵變成互相殘殺的戰場。我看到過他們的流血,聽到過他們死亡的呻吟!你瞧我吧,塞德裡克,這張醃(月贊)伸的臉上,不是還殘留著一點托奎爾家族的特徵嗎?」

  「不要問我這些啦,烏爾莉加,」塞德裡克答道,悲愴的口氣中混合著厭惡,「這點特徵不過像靠魔鬼的法術,從墳墓中起死回生的僵屍臉上留下的一點痕跡而已。」

  「就算這樣吧,」烏爾莉加答道,「然而當這張醜八怪似的臉上,還戴著光豔嬌嫩的面具時,它卻能在牛面將軍父子兩人中播下不和的種子!它的後果本來會被地獄的黑暗所掩蓋,但是為了復仇,必須撩起面紗,把可以讓死人從棺材裡爬起來大聲疾呼的事,隱隱透露一些。不和的火焰在殘暴的父親和野蠻的兒子之間潛伏了很久,我也把這種違反倫常的仇恨暗中培育了很久;這樣,它終於在一次狂歡作樂的酒筵上爆發了,我的壓迫者被他親生兒子的手殺死在他自己的酒席上;這就是隱藏在這些拱頂下的秘密。你們這些該死的拱頂,倒塌吧,」她抬起頭,望著屋頂又說,「把一切瞭解這醜惡的秘密的人,統統埋在地下吧!」

  「你這個罪惡而不幸的女人,」塞德裡克說,「在蹂躪你的暴徒死後,你又變得怎樣呢?」

  「你自己猜吧,這不必問。我住在這兒,終於老了,過早的衰老了,我的面容給打上了歲月的可怕烙印——在我本來一呼百諾的地方,我遭到了侮辱和嘲笑,我的報復本來有廣闊的活動範圍,現在卻只能局限於一個不滿的奴僕玩弄的小花招上,或者作為一個無能為力的老太婆,發出幾句沒人理睬的無用的詛咒。我給關在孤獨的塔樓裡,再也不能參加熱鬧的酒宴,只能聽到它的喧鬧聲,或者受盡摧殘的新的犧牲者的啼哭和呻吟了。」

  「烏爾莉加,」塞德裡克說道,「我看你還在為你失去的罪惡的果實感到惋惜,為你獲得那種優待所幹的事感到留戀,那麼你怎麼敢來找一個身穿教士長袍的人呢?想想吧,不幸的女人,哪怕聖徒愛德華本人①來到這裡,他又能為你做什麼呢?上帝賦予了這位仟海的君王清除肉體潰瘍的力量,但是只有上帝本人才能醫治靈魂的墮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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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即前面提到過的英王仟梅者愛德華,他死後於1161年被羅馬教廷封為聖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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