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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回 夢浮橋(1)


  ①本回繼前回之後,寫薰大將二十八歲五月之事。回名「夢浮橋」三字,在本回文中並未提及,想是將此長篇故事比作夢中浮橋之意。又,本回別名「法師」,乃根據回末薰君的詩。


  薰大將到了比叡山上,按照每月例規供養經佛。次日來到橫山,僧都看見貴人駕臨,甚是驚惶。以前薰大將為了舉辦祈禱等事,早年就和這僧都相識,但並不特別親熱。此次一品公主患病,僧都替她舉辦祈禱,效驗非常顯著,薰大將親眼目睹之後,便十分尊敬他,對他的信任比以前更深了。薰大將那樣身份重大的貴人特地來訪,僧都當然奔走忙碌,竭誠招待。兩人細細地談了一會佛法之後,僧都請薰大將吃些泡飯。到了四周人聲漸靜之時,薰大將問道:「你在小野那邊有熟識的人家麼?」僧都答道:「有的,但那地方非常鄙陋。貧僧的母親是個老朽的尼僧,因為京中沒有適當的住處,貧僧又常閉居在這山中,所以叫她住在這裡附近的小野地方,便於朝夕前往探望。」薰大將說:「那地方以前很熱鬧,現在衰落了。」然後向僧都靠近些,低聲說道:「有一件事,我也不甚確悉,想要問你,又恐你茫然不知何事,因此多方顧忌,不曾啟口。不瞞你說:我有一個心愛的女子,聽說隱藏在小野山鄉中。如果確是如此,我頗思探尋她的近況如何。最近忽然聞德:她已當了你的弟子,你已給她落髮受戒了,不知是否事實?此女年紀還輕,家裡現有父母等人,有人說是我害她失蹤的,正在怨恨呢。」

  僧都聽了這話,想道:「果然不出我之所料。我看那女子的模樣,原知道不是平常人。薰大將如此說,可知他對這女子的寵愛不淺。我雖然是法師,豈可不分青紅皂白,立刻答應而替她改裝落了發呢?」他心中狼狽,不知道怎樣回答才好。又想:「他一定聞悉實情了。如此詳知情狀而向我探問,我已無可隱瞞。強要隱瞞,反而不好。」他略略想了一想,答道:「確有一人,貧僧近來心中常常覺得驚訝,不知此人究竟為了何事。大將所說的大約就是此人了吧?」便繼續說道:「住在那邊的尼僧們,到初瀨去進香還願,歸途中在一所叫做宇治院的宅子裡泊宿。貧僧的老母由於旅途勞頓,忽然生起病來。隨從人等上山來報告,貧僧立刻下山,一到宇治院,就遇到一件怪事。」他放低聲音,悄悄地敘述了找到這女子的經過,又說:「當時老母的病已經瀕危,但貧僧顧不得了,只管憂愁如何可把這女子救活。看這女子的模樣,也已近於死亡,只是還有奄奄一息。記得古代小說中,曾有靈堂中死屍還魂復活之事,如今所遇到的難道就是這種怪事麼?實在非常稀奇。便把弟子中法術靈驗的人從山上召喚下來,輪流替她作祈禱。老母已經到了死不足惜的高齡,但在旅途中患了重病,總須盡力救護,俾得回家安心念佛,往生極樂。因此貧僧專心為老母祈禱,不曾詳細看到這女子的情狀。只是照情況推量,大概是天狗、林妖之類的怪物欺辱她,把她帶到那地方的吧。救活了,帶她回到小野之後,曾有三個月不省人事,同死人一樣。貧僧的妹妹,乃已故衛門督之妻,現已出家為尼。她只有一個女兒,已經死了多年,她至今還是悼惜不已,時常悲歎。如今找到的這個女子,年紀和她女兒相同,而且相貌非常美麗,她認為是初瀨觀世音菩薩之所賜,不勝欣喜。她深恐這女子死去,焦灼萬分,啼啼哭哭對貧僧訴苦,要求設法救治。後來貧僧就下山來到小野,替她舉行護身祈禱。這女子果然漸漸好轉,恢復了健康。但她還是悲傷,向貧僧懇求道:『我覺得迷住我的鬼怪尚未離開我身。請你給我受戒為尼,讓我借此功德來擺脫這鬼怪的侵擾,為後世修福。』貧僧身為法師,對此事理應讚賞,確曾給她授戒出家。至於此乃大將心愛之人,則全然無由得知。貧僧但念此乃世間稀有之事,可作世人談話資料。但小野那些老尼僧深恐傳揚出去,引起麻煩,所以嚴守秘密,數月以來一向不曾告訴別人。」

  薰大將只因微聞其事,故特來此探詢。現已證實這個以為死亡了的人確系活著,吃驚之餘,但覺如同做夢,忍不住要流下眼淚來。但在這道貌岸然的僧都面前,畢竟不好意思露出此態,便改變想法,裝作若無其事。但僧都早已察知他的心事,想起薰大將如此疼愛此女,而其人在現世已變得與亡人相似,都是自己的過失,獲罪良多,便說道:「此人為鬼怪所纏附,也是不可避免的前世宿業。想來她是高貴之家的小姐,但不知因何失錯而飄零至此?」薰大將答道:「以出身而論,她也可說是皇家的後裔吧。我本來也不是特別深愛她的,只因偶然機緣,做了她的保護人,卻想不到她會飄零到這地步。可怪的是有一天影跡全無地消失了。我猜想她已投身水中,但可疑之處甚多,在這以前一直不明實情。現在知道她已出家為尼,正可減輕她的罪孽,真乃一大好事,我心實甚欣慰。只是她的母親正在悲傷悼惜,我將以此消息向她告慰。但你的妹妹數月以來嚴守秘密,如今傳述出去,豈不違反了她的本意?母女之情是不會斷絕的。她母親不堪其悲,定將前來探訪呢。」接著又說:「我今有一不情之情:可否請你陪我同赴小野一行?我既聞知此女確悉,豈能漠然置之不理?她如今雖已出家為尼,我也想和她談談如夢的前塵。」僧都看見薰大將神色非常感傷,想道:「出家之人,自以為已經改變服裝,斷絕塵欲了,然而即使是鬚髮都剔光的法師,也難保不動凡心。何況女人之身,更不可靠。我倘引導他去見此女,定將造成罪孽,如之奈何!」他心中惶惑惱亂,終於答道:「今日明日有所障礙,未能下山。且待下月奉陪如何?」薰大將心甚不快。但倘對他說「今天定欲勞駕」,急於欲行,又覺得不成體統,便說:「那麼再見吧。」就準備回去。

  薰大將來時隨帶著浮舟的弟弟小君童子。這童子的相貌生得比其他弟兄清秀。此時薰大將召喚他前來,對僧都說道:「這孩子和那人是同胞,先派他去吧。可否請你備一封介紹信?不須說出我的名字,但言有人要來訪問就是了。」僧都答道:「貧僧倘做介紹,勢必造成罪孽。此事前後情況,既已詳細奉告,則大將只須自行前往,依照尊意行事,有何不可?」薰大將笑道:「你說作此介紹勢必造成罪孽,使我頗感羞慚。我身沉浮俗世之中,直至今日,真乃意外之事。我自幼深懷出家之志,只因三條院家母生涯岑寂,惟與我這一個不肖之子相依為命,這就成了難於擺脫的羈絆,致使我身纏上了俗世之事。這期間自然升高了官位,使我行動不能隨心所欲,空懷著道心而因循度日。於是世俗應有之事日漸增多。不論公私,凡是不可避免之事,我都隨俗應酬。若是可避免的,則竭盡淺陋之知識,恪守佛法之戒律,務求不犯過失。自問學道之心,實不亞于高僧。何況為了區區兒女柔情之事,豈肯干犯重罪!此乃決不會有之事,請勿懷疑。只因可憐她的母親正在悲傷愁歎,所以想把歲聞情狀傳告,使她得知詳實。但得如此,我心不勝欣慰了。」他敘述了從小以來深信佛法的心願。僧都認為確是實情,心甚贊善,對他說了許多尊貴的佛理。其間天色漸暮,薰大將思量此時順路赴小野投宿,機會正好。然而毫無關係,貿然前往,畢竟有所不便。心煩意亂了一會,思量不如返京都去。此時僧都注目於浮舟之弟小君,正在讚譽他。薰大將便告道:「就委託這孩子,請你略寫數行交他送去吧。」僧都便寫了信,交付小君,對他說道:「今後你常常到山上來玩吧。須知我對你不是沒有因緣的①。」這孩子並不懂得這句話的意思,只是接受了信,隨著薰大將出門赴小野去。到了那裡,薰大將叫隨從人等稍稍散開,叮囑大家靜些。

  ①是她姐姐的師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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