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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回 夢浮橋(2)


  且說小野草庵中,浮舟面對綠樹叢生的青山,正在寂寞無聊地望著池塘上的飛螢,回思往事,藉以慰情。忽然那遙遠的山谷之間傳來一片威勢十足的開路喝道之聲,又望見參參差差的許多火把的光焰。那些尼僧便走出簷前來看,其中一人說道:「不知道是誰下山來,隨從人員多得很呢。晝間送幹海藻到僧都那裡去,回信中說大將在橫川,他正忙於招待,送去的海藻正用得著呢。」另一尼僧說:「他所說的大將,就是二公主的駙馬麼?」這正是窮鄉僻壤的田舍人口氣。浮舟想道:「恐怕是他了。從前他常走這山路到宇治山莊來,我聽得出幾個很熟的隨從人員的聲音,分明夾雜在裡頭。許多日月過去了,從前的事不能忘記。但在今日有何意義呢?」她覺得傷心,便念阿彌陀佛,藉以遣懷,越發沉默不語了。這小野地方,只有赴橫川去的人才經過。這裡的人只有見人經過時才聽見些浮世的聲息。薰大將本想就在此時派小君前往,但念人目眾多,殊屬不便,就決定明日再派小君來此。

  次日,薰大將只派兩三個平素親信而不甚重要的家臣護送小君,又添加一個從前常赴宇治送信的隨從人員。乘人不聽見的時候,他喚小君到面前來,對他說道:「你還記得你那姐姐的面貌麼?大家都以為她現已不在世間了,其實她的確還活著呢。我不要叫外人知道,單派你前往探訪。你母親也暫時勿使她知道。因為告訴了她,她驚訝喧嘩起來,反而使得不該知道的人都知道了。我看見你母親悲傷,甚是可憐,所以去把她找尋出來。」小君還是一個童子,但也知道自己兄弟姐妹雖多,卻沒有一人趕得上這姐姐的美貌,所以一向很愛慕她。後來聞知她死去,他的童心中一直十分悲傷。現在聽了薰大將這番話,不勝欣喜,流下淚來。他怕難為情,為欲掩羞,故意大聲答應:「是,是!」

  這一天早上,小野草庵裡收到了僧都的來信,信中說道:「薰大將的使者小君,昨夜想到已到你處來訪過了?請你告訴小姐:『熏大將向我探問小姐情狀。我給小姐授戒,本是無上功德,如今反而弄得乏味,使我不勝惶恐。』我自己欲說之事甚多,且待過了今明兩日,再行走訪面談。」妹尼僧不知這是什麼事情,甚是吃驚,便來到浮舟房中,把這信給她看。浮舟看了,臉紅起來。想起世人已經知道她的下落,不勝痛苦。又念一向隱瞞,這妹尼僧定然懷恨,只得默默不答。妹尼僧滿懷怨恨地對她說道:「你還是把實情告訴我吧。如此隱瞞我,叫我好痛苦啊!」她因不知實情,慌得手足無措。正在此時,小君來了,叫人傳言:「我是從山上來的,帶有僧都信件在此。」妹尼僧想:怎麼僧都又有信來?頗覺奇怪,說道:「看了這封信,想必可以知道實情了。」便叫人傳言:「請到這裡來。」但見一個眉清目秀、舉止端詳的童子,穿著一身漂亮的衣服,緩步而入。裡面送出一個圓坐墊去,小君就在簾子旁邊跪下,說道:「僧都吩咐,不要叫人傳言。」妹尼僧便親自出來應對。小君將信呈上,妹尼僧一看,封面上寫著:「修道女公子台升—自山中寄。」下面署著僧都姓名。妹尼僧把信交與浮舟。浮舟無法否認,但覺狼狽不堪,越發退入內室,不肯和人見面了。妹尼僧對她說道:「你平日原是不苟言笑的,但今天如此愁悶,實在使我傷心!」便把僧都來信拆開來看,但見信中寫道:「今天薰大將來此,探問小姐情況,貧僧已將實情從頭到尾詳細奉告。據大將說:背棄深恩重愛,而側身于田舍之中,出家為尼,反將深受諸佛譴責。貧僧聞之不勝惶恐,然而無可如何。還請不背前盟,重歸舊好,藉以消減迷戀之罪。一日出家,功德無量①。故即使還俗,亦非徒勞,出家之功德仍屬有效也。其餘詳情,且待他日面談。此小君想必另有言語奉告。」這封信中已經分明說出浮舟對薰大將的關係了,但外人全然不知。

  ① 《心地觀經》雲:「若善男子善女人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一日一夜出家修道,二百萬劫不墮惡趣。」


  妹尼僧責備浮舟:「這送信的童子不知是何人。你到現在還是強欲隱瞞,實在叫人不快!」浮舟只得稍稍轉向外面,隔簾窺看那使者。原來這孩子便是她決心投河那天晚上戀戀不捨的那個幼弟。她和弟弟在一起長大,當時這孩子很淘氣,驕養成性,有些討厭。但母親非常疼愛他,常常帶他到宇治來。後來漸漸長大,姐弟二人就互相親愛。浮舟回想起童年時的心情,覺得渾如做夢。她首先想問問他母親近況如何。其他諸人的情狀,自會逐漸傳聞,只有母親音信全無。如今她看見了這弟弟,反而悲傷不堪,眼淚簌簌地落下來。妹尼僧覺得這童子很可愛,面貌與浮舟相像,說道:「此人想必是你的弟弟了。你要同他談話,叫他到簾內來吧。」浮舟想道:「現在何必再見他呢?他早已知道我不在世間了。我已削髮改裝,再和親人相見,亦自漸形穢。」她躊躇了一下,後來對妹尼僧說:「你們以為我對你們隱瞞,我想起了實在很痛苦,沒有話可說了。請回想你們救我活來那時候,我的模樣多麼奇怪!從那時候起,我就失卻常態,多半是靈魂已經變換了吧,過去之事無論如何也記不起來,自己也覺得奇怪。前些時那位紀伊守的談話中,有些話使我隱約想起似乎與我有關。但後來我細細尋思,終於不能清楚地回憶起來。只記得我母親一人,她曾悉心撫養我,希望我超群出眾,不知這母親現在是否健在?我只有這一件事始終不忘,並且時時為此悲傷。今天我看到了這童子的面貌,似覺小時候看見過的,依戀之情難堪。然而即使是這個人,我也不欲使他知道我還活在世間,直到我死。只有我的母親,如果還在世間,我倒很想再見一面。至於這僧都信中所提及的那個人,我決不要讓他知道我還活在世間。務請你想個辦法,對他們說是弄錯了人,就把我隱藏起來吧。」

  妹尼僧答道:「此事實甚困難!這僧都的性情,在法師之中也是過分坦率的,定然已將此事毫無保留地說出了。所以即使我要隱瞞,不久就會拆穿。況且薰大將不是無足輕重的人,豈可欺瞞他呢?」她著急了,喧吵起來。別的妹尼僧都說:「從來不曾見過這樣倔強的人!」於是在正屋旁邊設個帷屏,請小君進入簾內。這童子雖已聞知姐姐在這裡,但因年紀還小,不敢率爾提出。他說:「還有一封信,務請本人拆閱。據僧都說,我的姐姐確系在此。但她何以對我如此冷淡呢?」說時兩眼俯視。妹尼僧答道:「唉,的確如此,你真是怪可憐的啊!」接著又說:「可以拆閱這信的人,的確住在這裡。但我們旁人,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還請你對我們說明。你年紀雖小,但既能擔任使者,定然知情。」小君答道:「你們冷淡我,把我當作外人,叫我說什麼話呢?既被疏遠,我也無話可說了。只是這一封信,必須直接交付。務請讓我親手奉呈。」妹尼僧對浮舟說:「這小郎說得甚是有理。你總不該如此無情。這畢竟太忍心了。」他竭力慫恿,把浮舟拉到帷屏旁邊。浮舟茫茫然地坐在那裡,小君隔著帷屏窺看她的模樣,分明認得是姐姐,便走近帷屏,將信呈上。說道:「務請快快賜複,我好回去報命。」他怨恨姐姐冷淡,向她催索回信。

  妹尼僧把信拆開,給浮舟看。這信的筆跡同從前一樣優美,信箋照例熏上濃香,去馥鬱世無比擬。少將、左衛門等少見多怪的好事者,從旁隱約偷窺,心中讚歎不置。薰大將的信中說:「你過去犯了不可言喻的種種過失,我看僧都面上,一概原宥。現在我只想和你談談噩夢一般的舊事,心甚焦急。自覺愚癡可憫,不知他人更將如何非笑。」尚未寫完,即附詩雲:

  「尋訪法師承引導,

  豈知迷途入情場。

  這孩子你還認得麼?我因你去向不明,把他看做你的遺念,正在撫育他呢。「信中言語非常誠懇周至。薰大將既已來了如此詳明的信,浮舟便無法推委。但念此身已經變裝,不復是從前的人,突然被那人看到,實在難以為情。因此情緒紛亂,本來愁悶的心更加憂鬱了,弄得毫無辦法,終於俯伏著哭泣起來。妹尼僧覺得此人實在奇怪,心甚焦灼,便責問她:「你怎樣回復呢?」浮舟答道:「我心情非常混亂,且請暫緩,不久自當奉複。我回思往事,竟全然記不起來。所以看了這封信很詫異。他所謂『噩夢』不知所指何事,我竟莫名其妙。且待我心情稍稍安靜之後,或許能夠理解此信之意義。今天還是叫他把信拿回去吧。如果弄錯了人,兩方都不穩當。」便把展開的信交還給妹尼僧。妹尼僧說:「這真是太難堪了!過分失禮,使得我們這樣侍奉你的人也不好交代呢!」她就嚕蘇起來。浮舟很討厭她,覺得難於入耳,便把衣服遮住了臉躺臥著。

  做主人的妹尼僧只得出來稍稍應酬,對小君說:「你姐姐想是被鬼怪迷住了,竟沒有一刻爽健的時候,常是疾病纏綿。自從削髮為尼之後,深恐被人找到,引起種種煩惱。我看了這模樣甚是擔心。果然不出所料,今天知道她有這許多傷心失意之事,實在對不起熏大將了!近來她一直心情惡劣,大約是看了來信更添煩惱之故吧,今天比往常更加神志不清了。」便照山鄉風習招待小君飲食。小君的童心中但覺意興索然,惶惑不安。他說:「我特地奉使前來,歸去將何以覆命?但得一句話也就好了。」妹尼僧說:「言之有理。」便將小君之言轉告浮舟。但浮舟一言不發。妹尼僧無可奈何,出來對小君說道:「你只能回去說『本人神志不情』了。此間山風雖烈,但離京都不遠,務請以後再來。」小君覺得空自久留在此,毫無意趣,便告辭返京。他私心愛慕這姐姐而終於不得會面,又是懊惱,又是惋惜,滿懷怨恨地回來見薰大將。薰大將正在盼待小君早歸,看見他垂頭喪氣地回來,覺得特地遣使,反而掃興。他左思右想,不禁猜測:自己從前曾經把她藏匿在宇治山莊中,現在或許另有男子模仿了他,把她藏匿在這小野草庵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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