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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回 習字(9)


  「官蓋山野新菜青,從命延年報君情。」妹尼僧深覺如此,感動地說道:「倘是塵線未絕,投身世俗,前程有望,那該多好啊戶說罷竟嗚嗚咽咽起來。在浮舟的房檐下,幾株紅梅傲雪而開,芳菲依舊,她便油然想起「春猶昔日春」的古歌。對於紅梅,浮舟可謂情有獨鍾,是不是因為那「遺恨不能親」的衣香呢?後半夜做功課時,將淨水供於佛前,便叫一小尼僧折來一枝梅花,那紅梅幽恨般地散落了幾瓣。浮舟獨自吟道:

  「誰拂香衫袖?渺茫人影空。離人惜春曉,梅香似衣香。」且說母尼僧有一個在紀伊國當國守的孫子,年約三十,相貌堂堂,氣度軒昂。此次從任地返京前來問候祖母,而因尼僧早已年老,耳聾眼花,哪能閑敘得清,便轉來探訪。對姑母妹尼僧道:「未料老祖母已如此年邁力衰了,真令人心酸呵!可能將不久于人世吧!我長年在外,不能隨傳祖母左右,一盡孝心,真是愧疚。我父母早亡,早把老祖母當作父母看待了。常陸守夫人常來訪問麼?」大概是紀伊守的妹妹叫常陸夫人吧!妹尼僧答道:「一年年這裡愈發孤寂了,常陸夫人亦久不見音信,恐你祖母萬難等她回來了。」浮舟此時偶然聽提起常陸夫人,以為是自己母親,便側耳傾聽。紀伊守又道:「我回京時日已久,但公務繁雜,未能及時來探問。本欲昨日來此,不料蒸大將又邀我同去宇治,在已故八親王山莊權住了一夜。因為:蒸大將曾鍾愛八親王家大女公子孰料大女公子不幸之故。董大將悲痛之余,又移愛于其妹妹,將其藏於此山莊,不料這妹妹去春也亡故。這回為辦周年忌辰的佛事,特意去那山寺與律師商討諸多事宜。我有心奉贈一套女裝,作為佈施之用;想在你這裡縫製,不知可好?至於衣料可叫他們趕緊織來。」浮舟聽了這話,忍不住又感慨一番。她怕別人看見,忙背轉身子,朝裡坐了。妹尼僧問道:『聽說親王有兩位女公子,不知匂親王夫人是哪一位呢。」但紀伊守只顧自說:「後來那位女公子,因其母出身低微,大將對她不甚重視。如今意大將悔恨不已,悲痛萬分。大女公子死時,他也悲痛欲絕,幾乎看破紅塵,一了塵線呢。」浮舟深覺這紀伊守是蒸大將所親信的人,不覺害怕。但聞紀伊守繼續說道:「令人費解的是,兩位女子都亡在宇治。昨日大將神色黯然,甚是悲戚。他徘徊在宇治川岸邊,面對蒼茫河水,真是泣下如雨呢。後來回到室中,在柱子上題一首詩:

  「江水澄澄流,倩影渺無蹤。只餘飭心客,望江淚難收。」他寡言少語,滿面戚容。這種情深義重,風流俊逸的男子,任何女人見了也會怦然心動呢,我追隨黛大將多年,對其甚是敬仰,即便官至一品,我也毫不企慕呢。」浮舟暗忖:『辦此人物,也能體味大將人品。」便聽妹尼僧言道:「意大將雖不能與六條院的光君相比,但當今世上,可數他們這一族人丁盛旺呢。那位夕霧左大臣怎樣呢?」紀伊守答道:『沙霧左大臣也清新儒雅,才學也眾,品德高尚。還有匂親王,也是相貌堂堂之人。如果我是女人,也想去隨侍左右呢!」這一番話似乎專為浮舟而說。真讓浮舟又悲又喜,只是事情離奇,雖有關自身,也覺不是人間所有。紀伊守傾心吐膽訴了一回,便轉去了。

  浮舟聞知黛大將對她至今不忘,便想到母親,她老人家也一定未從悲傷中走出來吧。縱使母女相見,可自己已出家為尼,也會讓她失望了。妹尼僧眾人受紀伊守的請托,此時正忙亂地料理染織,趕制女裝。浮舟見眾人為自己周年忌辰辦佈施品,甚覺荒誕,無奈不好說明,只得遠遠坐了觀看。這時妹尼僧對她說道:「你也來試試吧,你是很心靈手巧的呢。」說著就將一件單衫遞過來。浮舟又氣又惱,便不伸手去接。只是答道:「我心情不好呢。」便躺臥下來。妹尼僧一見,忙放下手中活兒,擔心地問道:「你怎麼了?」另有一尼僧把一件表白裡紅的褂子套在紅色的衫子上,對浮舟說道:「你該穿這樣的衣服呢!那淡墨色的太枯燥乏味了。」浮舟便寫詩一首道:

  「青衣護殘身,無意著錦裝。著時徒懷舊,傷悲斷人腸。」她又擔心地想:「我身世端倪遲早定會被他們探聽個明白,到時可要怨我城府深沉,冷酷無情了。」前思後想了一會,又從容說道:「舊事已模糊不清,只是見你們縫製此種女裝時,方感懷於往事啊!」妹尼僧回道:「即使迷糊。恐也木會全忘,只是你諱莫如深,避而不談,好生令人傷心!」我出家多年,手腳已愚策,哪能裁制好此種服裝,見到此,只令我又憶起愛女啊!不知你可否也象我思念兒女一樣思念你的母親?你的母親還健在麼?我明知女兒已不在人世,仍時時覺得她只是去了某個地方,有一天仍會回自己的身邊來的。像你這樣突然音訊全無,必定有更多的人在想念你吧!」浮舟戚然答道:「我在俗世之時,母親尚在。只怕現在已經亡故了。唉!回憶往事,只會徒增傷悲,所以不告知於你,並非隱瞞啊廣說罷淚流滿面。

  且說餐大將辦周年忌辰法事已畢,想起和浮舟的因緣已成水中月鏡中花,不勝感傷,便盡力照顧常陸守的兒子。浮舟的異父兄弟已經成年的擺升為藏人,或者到他自己的大將府裡去當將監。未成年的,則擇其中面貌清秀者作為隨從,以供使喚。一個腰俄雨夜,袁大將去拜訪明石皇后,此時傳從甚少,兩人便對訴已往之事,戴大將言談道:「前年我愛上了荒僻的宇治山鄉中的女子,世人譏議不止。然我以為因緣乃前世所定,便不斷去造訪。後來發生不幸之事,便人去樓空,前去甚少,前幾日乘便去了一趟,睹物思人,不由悲從中來。那聖僧的山莊很能引起人的道心呢。」明石裡後便憶起了法師曾經說的,甚覺黃大將可憐。便問:「那是不是鬼怪出沒的地方?那女子是如何死了的?」蒸大將推想,她大約覺得兩人在同一地方相繼死亡很離奇吧,便有此一問。遂答道:「想必如你所言,那荒僻之地確有惡物吧?我所鍾愛的女子,確死得離奇。』犯他並不實說。明石皇后覺得此事畢竟是他的隱私。如果他知道別人也已清楚,定會不高興。又想起匂親王曾為此事憂鬱成疾,雖然不該,也是可憐了。可見兩人都不願在人前提這女子。因此明石皇后也不好再問。她悄悄召來小宰相君道:「大將為此很傷心呢。很想將法師前次所說據實相告,又恐說錯人家,終不便開口,你還是乘便把法師所說告訴他吧!。小宰相君回道:「皇后尚且不便,下人如何開得口?」明石皇后道:「我尚別有不便之處。」小宰相君料得是匂親王之事,只覺好笑。

  戴大將到小宰相君房中米時,她便乘機告訴了他。熏大將驚疑不已。他暗想:「前天皇后向我提及浮舟,看來她可能略知此事呢,怎不說於我知呢!」實乃可恨,也怪我本據實以告,對此事我一直隱秘,殊不知外間早已紛揚了,活人之密尚且難保,何況死人呢?眾人評說那是一定的。」他覺得對這小宰相君,也不好傾心相告。只是說道:「如此看來,這人酷似我那所亡之愛人了。這人還住在那邊麼?」小宰相君答道:「法師奉召進宮途中,已為她落髮授戒。早在重病之時,她就道心已堅。一心只想出家為尼。雖經眾人力勸,仍不改初衷,終於投入佛門。」黃大將想道:「地方都是宇治。想想前後情形,此人與浮舟相似頗多。如果能確認是她,真是出乎意料的怪事了!倘只聽傳聞,又難以確信。親自去找,又怕人家知道了笑我癡狂。

  此外,匂親王若知了,勢必念起往事,去打擾她求道修行了。明石皇后未能向我言明,恐是他特意關照。故皇后雖覺離奇,也只得閉口不談,我雖衷心冷愛浮舟,也只得斷絕其念,陽世不能逢,陰世總能逢吧。」他思來想去,心煩意亂。他料想明石皇后不會把此事告訴他,但想探探她的口氣,於是尋個機會,對明石是後說道:「有人告訴我:我認為死得離奇的那女子,仍在世間!怎麼會有這種事呢?然而我常思量:此女生性怯弱,怎下得了投河自盡決心呢?照那人所說的來看,她似乎是被鬼怪攝了去。也許真的是這樣吧。」於是稍稍詳細地告訴她一些浮舟的情況。而對於匂親王之事,蒸大將只是從容地略略談起說:『躺匂親王得知我又打探得那女子下落,定會在背後加減些言語。說我輕薄好色呢。所以我最好樣裝不知。」明石皇后言道:「法師是在一個夜深人靜的夜晚告知於我,我心僅未能清楚,那匂親王哪能知道呢?他生性乖戾,恐真被其得知,又要添麻煩幾多呢?世人都討厭他在男女戀情上的輕率行為。我真替他擔心呢。」黃大將也覺得明石皇后確實誠摯穩重,凡是別人私下告訴她的,不管什麼事情,她從無半點洩露。於是也就放心動了。

  燕大將想:「不知她居於何處,我得親去探看,只有先去拜訪法師,方能弄個明白。」他朝夕考慮此事。每月初八,比睿山規定舉辦法事,並供養藥師佛,有時參拜山上的根本中堂。黛大將上山諸事完畢後,便決定下山直赴橫川,再返京。只帶浮舟的弟小君同去,至於是否告知浮舟家中,尚無定論,而小君前去,他大約是想為這夢幻般的遭遇添些哀趣情愁。所以一路上他思慮不斷:「倘浮舟真在人世,而已遁入空門,或已移情他人,不知我將何等傷心啊!」他反復思量,心情愈發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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