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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回 習字(7)


  至日暮時分,法師方來到小野草庵。侍女們早已灑掃齊整,便請他在南面屋子就坐。但見許多光頭和尚走來走去,亂哄哄一片。法師來到老尼僧室中,詢問道:「母親一向可好?妹妹到初瀕進香去了麼?前次遇到的那位女子是否還在這兒呢葉母尼僧答道:「仍在這兒呢。她只說心情惡劣,正想請你給她剃度受戒呢。』掛師便走到浮舟房間門口,問道:『十姐在此麼?」說著,便在帷屏外面坐下。浮舟雖覺難堪,也只得膝行而前,認真應答。法師對她說道:「我們能意外相逢,定有些緣份,故我虔誠地為小姐攘解。只因我乃僧人,不便常致書相問,所以也不知你怎麼樣了。此外的出家人粗陋淺拙,生活在此,尚能習慣否?」浮舟答道:「多謝法師好意,我原本決心赴死,只因意外得救,苟延殘喘至今,實在傷心。承蒙眾人照應,我雖愚笨,也知應真謝盛情。但我不想與凡俗之人交往,一心只想投入空門,還望增都垂憐,幫我一了夙願。雖然我仍行走在俗世之中,亦不能效尋常女子也。」法師見她說得如此傷心,勸說道:「你年紀輕輕,來日方長,何必要決心出家呢?許多人出家時,自覺道心甚堅,但是天長日久,卻後悔木迭。這其中尤以女子為甚,但那時已經晚了。千萬要慎重決定啊?」浮舟啼哭著請求:『哦從小命運多樹。母親等也曾說過:『不如讓她出家修行吧。』到了稍懂人情世態之後,更是厭惡世俗生活,一心只想為來世修福。恐怕我死期已近吧,近來常覺精神恍機還望法師明苦心。」法師想:「真是令人難解啊,這樣一個聰慧美麗的妙齡女子,居然毫不眷戀塵世生活。回想我為她攘解時驅逐的那妖魔,也聲稱她有奔世之心。如此看來她實在與佛道有緣。當初,若不為我所救,此女恐怕早已香消玉殞了。凡曾遭鬼怪所纏的,若不出家,深恐以後更有可怕可危之事呢!」便對她道:「不管為什麼,只要一心向著佛門,總是諸佛菩薩所讚美的。我身為僧人,豈能反對。只是授戒之事,須得謹慎從事。我今夜須赴一品公主處,明日在宮中舉行祈禱,七天期滿回轉之後,再替你落髮投戒吧。」浮舟想,那時妹尼憎已返回草庵,定要千般阻攔,那就晚了。她擔憂此事,定要當即舉行受戒諸事。於是再三請求道:「我已如此痛苦,若以後病勢越重,再受戒也覺遺憾了。且喜今日拜見,正是難逢之機啊!』怯師是個慈悲人,聽她說得淒酸,更覺其可憐,便答道:『哈夜已深,我年老力衰,經過這一番旅途勞頓,本想略事休息,再進宮去。但你既如此性急,我就今夜與你授戒吧。」浮舟欣喜不已,便取來剪刀,呈送出來。法師便叫來兩個增人,對其中一個阿閣梨說道:「請你給小姐落髮吧。」這阿閣梨想道:「這女子確實身世飄零,憂思鬱結,若過俗世生活必然痛苦不堪。出家倒省心呢。」浮舟把頭髮從帷屏垂布的隙縫裡送出來,這頭髮油黑亮麗、異常美麗,阿閣梨拿著剪刀,一時捨不得落下。

  再說,少將與左衛門此時已在房裡與隨法師同來的熟人高興地暢敘。荒僻山野,難見舊人,一旦得見,忙論瑣事,哪能知道浮舟受戒之事,只待可莫姬慌張來告時,少將方才大吃一驚,連忙跑過來看,但見法師正把袈裟技在浮舟身上,說道:「以此略表儀式吧。請小姐先向父母所在的方向拜三拜!」這一說,浮舟便想起自己身世飄零,竟不知母親身在何方,忍不住悲從中來,淚水港港而落。少將急說道:「哎呀!這如何是好!師父回來又不知要怎樣罵我們了!」法師瞭解浮舟心情,只怕這話又惹她心緒煩亂,事已如此,只怕不好。因此立即斥止了少將,少將雖心裡不滿,也不敢再有什麼話說,只是悻悻然。法師念動猖語道:「流轉三界中,恩愛不能斷。棄恩人無為,真實報恩者。」浮舟聽了,想起今日削髮,斷盡恩愛,真有些悲不自勝。阿閻梨好不容易替她剪罷發,說道:「以後請尼僧們慢慢地修整吧。」額發則由法師親自剪落。儀式完畢,法師說道:「你的姿容已變,可千萬別後悔阿!」於是向她講述了種種尊貴教義。浮舟覺得長久的願望今天幸得辦成,真是可喜,一時心情輕鬆了許多,也覺得今後做人更有意義了。

  眾人走後,草庵又歸於寂靜。夜來風起,其聲淒咽,少將等說道:「小姐在此孤獨寂寞,清靜度日,只是一時之事。榮華富貴之時,翹首可待。而今作了尼姑,便只能吟誦經文,與青燈古佛為伴,如此年輕,以後的日子如何度過呢?即使是日薄西山之人,到了離伴絕俗之時,也覺淒苦悲涼啊!」浮舟不以為然:「如今我才算遂心如願了。不再考慮人情世故,掙扎於那些思恩怨怨之中,正是求之不得呢。」她只覺胸懷開朗,似乎減去了若干重負。第二日,浮舟想道:「我削髮為尼之事,畢竟別人不贊許。今日我改穿尼裝,被人見了很難為情。頭髮剪後,末端鬆散,且又剪得不整齊,哪裡去尋一個不反對我做法的人,來替我修剪修剪呢?」由於顧忌重重,便關了門窗,終日躲在光線暗淡的屋裡。她天生寡言少語,萬難袒露心跡。何況現在身邊又沒有可以傾心相談之人。因此每有鬱結,便借筆抒懷,消遣度日,詩雲:

  「世人均作虛無看,曾棄此身分複捐。如今一切都無所謂了。」話雖如此,心中總有些心傷。又詩道:

  「曾別人世臨大限,今朝重背世人生。」恰值傷心之余,中將派人送信來了。草庵中人正為浮舟出家之事議論不止,不知如何是好,便將此事告訴了信使。那信使連忙回去報告了中將。中將深感失望,想道:「此人意堅如此,連無甚緊要的回信也不肯一寫,一直疏遠於我。如今居然削髮為尼,真是遺憾。前天晚上我還同少將商談,希望能有機會仔細看看她美麗的頭髮。而今看來,真是永無機緣了。」惋惜感歎不已。便再派使者送一信來,說道:「事已如此,其奈休哉!

  輕舟遠影失,駛向蓮台去。我欲步後塵,化作蓮花身。」浮舟正當傷感,破例拆看了來信。更添無限淒苦,也許是同病相憐,便情不自禁地隨意在紙上寫道:

  「孤心已飄遠,棄離浮世生。輕舟雖送去,猶未辨去徑。」叫小將另用紙張包好,送了過去,少將道:「送給中將,再抄一下好些吧。」浮舟答道:「抄一遍反而寫壞了。」中將得到答詩,非常珍視,然知事已無法挽回,徒自悲傷而已。

  不久,妹尼僧赴初做進香回來,見浮舟已經出家,不勝痛惜,哭道:「作為尼僧,我本應希望你出家。但你太年輕了,還有那麼長的日子如何度送呢?我等已壽世不長,哪一天夭壽實難預料,想你孤身一人,我只有日夜祈禱,求諸菩薩保佑你一生平安無事了。」浮舟見尼僧如此痛哭失聲,不由推想:想我母親聞知我已死而又不見屍骨時,恐也是如此悲傷吧?便覺心如刀絞,只得默轉身子,默然無語。更顯淒美。妹尼僧又說:「你如此草率決定,真讓人傷心呵!」便啼啼哭哭地替她準備尼裝。別的尼俗也都來替她縫製法衣,教她穿著。她們皆遺憾地說道:「小姐來了,這山鄉頓時添了光彩,我們真有說不出的高興!正想終目相處,以解寂寞孤單。誰知你也步了我們後塵,真可惜可歎!」不由得又埋怨法師不該遂了她的心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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