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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回 習字(6)


  「不識雙杉根,理應作故人。」妹尼僧原本輕裝前往,但拗不過眾人,只得留下能幹的尼僧少將和另一個叫左衛門的年長侍女來陪伴浮舟,帶領眾人出發了。

  浮舟送走妹尼僧一行人之後,落寞地返回室內。想道:「我身世飄零,孤身在此除了依靠她外,別無他法。現在這人已經外出,真叫我形影相弔啊!」正值閒愁難遣之時,中將派人送信來了。尼僧少將將信遞給浮舟說道:「小姐拆開看看吧!」但浮舟漠然置之,毫不理睬,這以後,更加避著人,寂然獨坐,沉思不語。少將深恐她悶出病來,便說道:「小姐如此愁眉不展,連我也覺痛心。我們來下棋吧?」浮舟答道:「下棋我也很笨拙呢。」雖如此說,然有意一試。少將便把棋盤取來。她自認為棋藝比浮舟高超,便讓浮舟先下。豈料浮舟棋藝不俗,不禁暗暗驚訝。於是第二次她自己先下了。她邊下邊說道:「要是師父回來看見小姐的棋藝如此高明才高興呢!師父也是棋類高手。聽說她兄長早年酷愛下棋,以棋聖大德自比。有一次對我們師父說:『我雖不以棋道聞名於世,恐你的棋藝略遜於我吧。』兩人便拉開棋盤,結果法師輸了二子。如此看來,師父的棋比棋聖大德還高明呢!真了不起啊!」浮舟見她說得興致勃勃,年歲又老,再加上額發又不好看,感覺玩這種高雅的東西實不協調,頓覺厭煩,後悔今天自找麻煩開了先例。於是又勉強下了幾步,便以身體不適為藉口,罷棋休息了。少將道:「小姐也應常找些有趣之事,調節一下,排遣孤寂。這樣花容月貌的人,消沉度日,恐有不適呢!」秋夜風聲鶴唳,淒厲無比,浮舟百感叢生,獨吟道:

  「秋宵悲苦雖不解,泣淚自傷冥思時。」

  不覺中皓月升空,天色更顯清麗。中將便趁此美景親來造訪。浮舟慌忙避進內室,無以應對。少將不由抱怨道:「這未免太不近人情了。月夜特來造訪,與你說幾句,於你又有什麼玷污呢?」浮舟見她如此怨恨,深恐那男人闖了進來,更加擔心。她想推說出門去了,然而又覺得中將定是探聽實在方才來此。無奈,只得沉默不應。中將沒料到浮舟仍然如此,忍不住怨氣沖天,恨恨說道:「我並不希望聽見小姐親口說話的聲音,惟願她能接近我些,聽聽我的傾訴,能相互指教罷了。」儘管他說得口乾舌燥,浮舟仍無任何答覆,中將氣憤不過,叫道:「真氣死我也!住在如此優美雅致之地,卻不識人間情趣。如此冷酷無情,難道是鐵石心腸?」隨即賦詩曰:

  「山野淒清秋夜色,惟只愁人解情心。小姐心中可有同感?」少將見浮舟如此執拗,便責備道:「眼下師父遠行,人情世故,惟你應酬了,你這樣不置可否,也太無禮了!」浮舟無奈,只得低吟:

  日月虛度不知憂,誤教尊君作愁人。」少將將此詩傳告中將,中將深為感動,卻又口氣不滿地對少將說道:「你們怎不多多開導她,請她稍稍走出來些呢?」少將答道:「我家小姐原本有些冷淡呢!」進去一看,浮舟竟然躲入她從未涉足過的老尼僧房中去了。少將大感意外,只得出來向中將如實相告。中將說道:「凡閉居山野苦思冥想之人,大多經歷過坎坷,遭逢過苦難,可她並非不識人情世趣之人,何以待我如冰?也許她在戀愛上經歷過苦痛吧?究竟她為什麼如此消沉厭世?尚望實情相告。」他懇切地探問著。但少將哪敢將真情說與他,只得敷衍道:「這是師父應該撫養的人。多年來疏遠了,上次赴初做進香時忽然相遇,便相隨了回來。」

  浮舟無奈之下走進了平常她十分害怕的老尼僧房中,尋隙躺了下來,卻怎麼也難以入睡。老尼僧人睡後鼾聲如雷。前面睡著的兩個年紀很大的尼僧,鼾聲之響絲毫不比老尼俗小。浮舟越聽越怕,仿佛隨時都會被這鼾聲、這黑夜吞噬。她雖然並不憐惜生命,但因向來膽小,猶如赴水的人怕走獨木橋而折回來一樣,心中不勝惶惑。女童可莫姬雖然隨她來了,可這時一聽中將在說那些動情的話,便身不由己跑了過去,浮舟左等右等,不見她來,只歎是個不可靠的使女,中將無奈,只得起身回府去了。少將等都譏評浮舟:「如此膽小畏縮,不近情理的人,真可惜了那一張漂亮的臉兒呢廣眾人終於紛紛睡覺了。

  大約夜半時分,老尼僧咳嗽醒來。發現躺在身邊的浮舟,十分驚異,以手加額而視,叫道:「奇怪,你是誰呀?」聲音尖厲陰惻,目光緊逼,讓人不寒而慄。浮舟見她身披黑衣,燈光映襯臉色,更顯蒼白,疑心是鬼,不由想道:「從前我在宇治山莊被鬼怪捉去時,因失去知覺,並不害怕。如今卻不知此鬼要將我如何對付了。回思從前種種痛苦,心情頓亂,偏又逢如此可厭可怕之事,命運何其悲苦!然而若我真個死去,也許會遇到比這更加可怕的厲鬼呢!」她夜不成眠,滿腦子都是舊日之事,尤覺自身可悲。她又想:「我那從未謀面的父親,一向只在遠東常陸國虛度歲月。後來我在京中偶然找到了一個姐姐,正高興從此有了依靠。哪知節外生枝,同她斷絕了交往。黛大將和我走了終身,本以為我這苦命人漸漸又有了好日子,豈知又發生了可恨之事,斷送了一切。回想起來,我當時因迷信他那『橘島常青樹』所喻與我『結契』的比喻,方才落得今天這般境地。這匂親王實在可惡!意大將起初對我有些冷淡,而後來卻又愛我忠貞不貳。種種情緣,實在值得戀慕。若我還在人世的消息為他得知,多無地自容呵!只要我活著,也許還能從旁窺見他昔日的風采吧。我為什麼有這樣的念頭!這真是罪孽啊。」她就這樣神思遠近,直歎秋夜難明,好容易聽到雄雞報曉,幻想著聽到母親說話的情景不由暗自高興。天放大明時,她情緒又莫明地惡劣得厲害。直到這時可莫姬仍未回來,她便照樣躺著。幾個打鼾的老尼僧很早就起身了,她們或是要粥,或是要別的什麼,嚷個不停。她們對浮舟說:「你也來吃一點吧。」說著,送到她身邊來。浮舟見她們伺候如此笨拙,使委婉地拒絕了,但她們仍要堅持。正僵持不下,好幾個低級僧人自山上來,報:「僧都今天下山。」這裡的尼僧甚覺奇怪,問道:「忽然下山,可有要事?」「一品公主遭鬼怪作祟,宣召山上座主往宮中舉行祈禱,因法師未去,沒有見效。所以昨天兩次遣使來召,催得慌呢。因此法師只得今天親下山去。」那僧人神氣活現地說。浮舟忽然想道:「法師來得正好,我不如大膽求他,讓他了我出家之願。眼下草庵人少,正是天賜良機呢?」她就告訴老尼僧:「我心緒不佳,想趁法師下山之便,讓他給我落髮受戒。請老人家代為要求吧。」老尼僧不知就裡,稀裡糊塗答應了。浮舟便回轉房內,將發端稍稍解開,她撫摸著頭髮,想到再不能以現在模樣見到母親,不覺悲從中來。也許是生病的原因,她的頭髮略有脫落,然而仍然濃密柔長,好象黑亮的緞子。她淚眼汪汪獨自吟唱「我母預期我披剃」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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