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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回 習字(5)


  回京後,中將時刻思念那女子的美妙背影,很想致信問候,又恐冒犯佳人,只得作罷。思念不斷,常常神思恍館。於是中將在八月十日過後,按捺不住,便趁進山獵鳥之機,又去小野草庵尋訪了一回。仍舊呼喚小尼僧少將君傳話進去:「自從前日有幸一瞥情影,至今心緒不得安寧——」妹尼僧知道浮舟是不肯應對的,便代答道:「可能這孩子好似待乳山上的女郎花,另有意中爐吧。」中將進屋坐定,向妹尼憎詢問道:「前日聽說此女子有滿腹傷悲之事,可否見告,讓我知道得詳細些?我也常常感到萬事不能稱心如意,有心遁入空門,怎奈雙親不允,以致身陷俗世,心情鬱結,愁悶不堪,很想與傷。動飲恨之人互吐胸中積悶呢!」妹尼僧見中將對浮舟的愛慕之心溢於言表。便似母親樣惋惜地說道:「你所尋之人,此女倒是合適。可惜她厭棄紅塵,無意婚嫁,一心只想遁入空門。如此妙齡少女,心意如灰,出家之後結局實堪憂慮啊!」說罷,走進內室,勸導浮舟:「你這樣冷淡待人,實乃失禮吧。對禮尚往來之事,你還是略微應酬一下吧。」任她舌如蓮花,浮舟還是冷淡地答道:「我對如何待人接物一點也不懂得,完全是個不中用的人了。」說罷就躺臥下來。久候不見回音,中將催問:「怎麼沒有回音?太無情了!『約會在秋天』這話定然是騙我的。」他十分苦悶怨恨,便又吟道:

  「國念佳人候,草庵尋芳姿。重露濕衣襟,愁歎徒停摻。」妹尼僧聽見了,對浮舟說道:「你聽見麼?他有多淒苦,你總該回復他一次吧!」她力勸浮舟和唱。但浮舟實在不願作戀情詩。又想到今天若和一首,日後就要常來求和詩,這樣豈不自尋煩惱,因此一直緘口不語。雖覺掃興,但又無計可施。這妹尼僧年輕時原是個風流人物,今雖已老,情思猶存,就代答一詩道:

  「造途赴秋郊,雙驛披寒露。濕霧沾君袖,莫要怨草庵。此詩將使你難堪了。」

  簾內眾侍女,見浮舟如此固執,都不省得其心思,只覺二人十分可憐。便力勸道:「今日中將特意來訪,你謹慎地應酬他幾句,恐無妨大礙吧廠她們想打動浮舟。這些女子雖已落髮為尼,與青燈古梯度日,但春心尚未完全收斂,有時蹈襲時俗,唱些粗劣豔歌。因此浮舟深恐她們放進那男子來。她倒身橫臥著想:「我命定是個苦惱中人,又不幸苟延殘喘,將來會淪落到何種地步呢/只希望世人完全遺忘我。」此時中將傷心欲絕,一忽兒吹笛,一忽兒獨吟「鹿鳴淒戚」;;後來恨恨地說道:「我是懷念故人才來此探望,卻未料遭如此冷落。看來已找不到撫慰我心之人了。可知這裡也並非『無憂山路』廣說罷欲動身回府。他原想:「若是過分沉潤女色,當然不成體統。我只不過是偶見那女子的美好身影,便生寄託情感罷了。既然她拒我於千里之外,比深閨佳人還更躲避人,那還有什麼意思呢?」妹尼僧膝行而出,說道:「何不在此欣賞『良宵花月』⑤中將沒精打采地答道:「我心連些許慰藉都不能尋到,還有什麼值得欣賞呢?」妹尼僧分外惋惜,猛想起中將那美妙動聽的笛聲來,便贈詩曰:

  「望月月已近山邊,何妨一夜泊尊身?夜半皎潔清光美,君心怎不料此情?」她作了這首直率的詩,便對中將說道:「這是我家小姐所詠。」中將見詩知意,又興奮起來,答詩曰:

  「蒙君誠摯留我宿,擬將坐候西月沉。倘得探窺香閻閣,不枉此行苦艱辛。」

  再說中將笛聲悠揚動情,逗引得八十多歲的母尼僧也從屋裡走了出來。她大約沒認出中將是何人,放並無顧忌。只是聲音顫抖,咳嗽連連地同其閒談往事。她興致勃勃地對女兒說:「我們來彈琴應和,那麼?就彈七弦琴。月夜琴笛相和情趣無限!侍女們,拿七弦琴來!」中將在帝外推想這是那母尼僧。他想:「這樣年老的人活到今天實在不易?她的外孫女先她而去,真是浮生若夢,人世無常啊!」便在笛上用盤涉調吹出一個美妙的樂曲。曲罷說道:「如何?現在清彈七弦琴吧?」妹尼僧本來是個頗愛風流的人,謙虛道:「我的琴怕彈得不入調,你的笛聲可是美妙無比呢!」說罷便彈。由於彈七弦琴的人日趨減少,倏然聽來,更顯得新穎動聽。琴笛聲與松風隱約應和,惹得那月光也皎活起來。那老尼僧愈加感動,深夜仍毫無倦意,只管坐著聽賞。一曲剛畢,她說:「我年輕時也曾彈過和琴。但恐現在彈法已變,所以我家那法師阻止我說道:『母親年事已高,琴藝不佳,還是應以念佛養生為樂事,操持此等!日技,實乃無聊呢!」所以不便再彈,但私下裡我還保存一張極好的和琴呢。」見她技癢難耐,大有躍躍一試之態。中將竊笑不已,笑道:「法師阻止你,太沒道理了!那極樂淨土之中,菩薩們也演奏音樂,天人也表演舞,都是很莊嚴的。這怎會有礙修行呢?今夜定要一聽岳祖母的妙技!」老尼僧給他這麼一說,頓時興致高漲,叫道:「喂,主殿拿我的和琴來!」說時咳嗽不止。眾人雖覺難堪,但想到她年事已高,也不怪其意。和琴取到後,她只管任意在和琴上撥弄曲調,也不配合剛才笛聲的調子。別的樂器只好都停止了演奏,她自以為眾人是要單獨欣賞她的和琴,便自得地用迅速的拍子反復彈奏幾句奇怪的古風曲調。中將假意贊道:「彈得真好呵,我從未聽到這樣悅耳的歌調。」她好不容易才弄清中將說的。便自得地說道:「現今的年輕人可不喜歡這種音樂呢。數月前來到這裡的那位小姐,相貌倒生得蠻漂亮。然而一點不懂得這種風雅之事,只是整天躲在房間裡,實在無聊。」妹尼僧見她竟在中將面前非笑浮舟,很覺尷尬。老尼僧盡興之後,中將便告辭返京了。他一路吹笛,笛聲悠揚,遙遙傳到小野草庵中,聞者無不感動,竟輾轉反側,長夜難眠了。

  翌日,中將派人送信來說:「昨晚因為思念故人,戀慕新人,心緒煩亂,難以久待,只得匆匆歸去。未忘舊情歡,難求新良朋。放聲通宵哭,萬頃愁更苦。尚望小姐能諒解我之苦心,否則,豈敢失之禮儀。」妹尼俗讀了來信,淒然流淚,回信道:

  「聞君王笛音,慕記昔日情。凝目送君去,青衫熱淚橫。我家小姐如此不解風情,晚夜老太太已向你明示,想你已知悉了吧。」中將覺得此信平凡,毫不足觀,看罷就丟在一旁了。

  自此以後,中將的情書猶如凋零之秋葉綿綿而來,很使浮舟厭煩,她認為天下男子都是居心不良的。因此她對眾人說:「還是讓我出家吧,此等念頭方能快快斷絕。」於是只一心念佛誦經,想早日斬斷種種塵緣。她一個妙齡女子,全無青春情趣。使妹尼俗等人懷疑她是天生倡鬱。但她容貌欺霜賽雪,實在惹人喜愛,常使妹尼俗不自覺地原諒她的一切缺陷,仍時時看護著她,聊以慰情。每逢浮舟微露笑容,她便如獲至寶,欣喜異常。

  轉瞬又至九月,妹尼僧又想赴初徽進香還願。多年來,她思念亡女,痛徹心肺。不想菩薩賜福還她一個酷似女兒的美人,因此甚是感念,想早去致謝還願。於是便對浮舟說道:「你和我一起前往吧,這一路偏僻,沒有人會知道你的。雖說天下菩薩相同,但初做那兒更加顯靈,有很多例子足以說明呢。」她力勸浮舟同行。但浮舟想道:「從前母親與乳母也常常帶我到初徽進香。然而並無應驗,連求死也不能如願,反而遭受了更多的苦難。如今跟著這些不熟識的人前去,有何意義呢廣她心中害怕,不願同往,但表面上並不怎麼堅持,只是答道:「我總覺心緒不好。如此遠程,恐只會徒增煩惱,因此顧慮甚多。」妹尼僧知道她害怕,也就不再勉強,見浮舟的習字紙中夾著一首詩:

  「孤身多沉浮,在世渾如夢。意不赴古川,複看二青村。」便戲言道:「你提及『二杉』,大概是有希望『再相見』的人吧。」浮舟心事被觸動,不由得一驚,臉上頓時出現一抹紅暈,更使那面容嬌美無比,勉力更添。妹尼僧也吟詩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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