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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回 習字(4)


  妙齡女子要隔絕紅塵,真正經年累月的幽居在深山僻裡,原本是不容易的。因此常住在這裡的,除了七八個年紀很大的老尼外,幾乎再沒其它人了。她們那些住在別處或在京中服役的兒女孫輩們,便常常到這裡來訪問,浮舟擔心:「這些常來訪問的人中,如果誰將我還活著的消息傳到與我有關的人那裡,他們一定會認為我做了不軌的事,才落到如此境地。豈木把我當作世間肮髒下流的女子麼?那將是多麼羞辱啊!」因此她從不和這些來訪者相見。她總是像只孤雁,只有妹尼俗的兩個侍女,一個名侍從,一個名可莫姬的,時常倍伴左右。這二人無論容貌性情,都比不上她以前所見的京都女子。因此她常常孤寂難耐,感慨萬端。想起自己從前詠的詩句「但得遠離浮世苦」,仿佛這裡便是遠離浮世的地方。浮舟一直悄悄地躲在這裡。妹尼僧也深恐她被外人得知惹來不必要的麻煩,便對這裡的一切人隱瞞有關她的詳情。

  再說妹尼僧從前的女婿,現已升任中將。由於他弟弟拜了法師為師,此時正跟著法師隱居山中修道,所以便時常途經小野去看望他。這一天中將順路探訪,聽見喝道開路之聲,浮舟遠遠望見一個相貌威武的男子走進山莊來,便回想起從前黛大將悄悄到宇治山莊來訪時的情景,宛然如在眼前。這小野山莊雖然是個十分荒僻處所,但主人卻安排得非常高雅整潔。中將帶了一群服裝各異的青年侍從,走進這院子裡來,侍婦請他在南面就坐。中將便坐在那裡細賞園中那開得鮮豔燦爛的霍麥花、女郎花和橘梗花。他二十七八歲年紀,看上去卻持重老成,通曉世故。妹尼僧立在紙隔扇旁邊。末開口便先哭了起來。好一陣才說:「雖然光陰逝如流水,過去往事也愈來愈遠了。但賢婿仍能記著舊日情誼,至今還遠道來看望,實在令人感動至深。恐怕這又是緣份吧。」中將同情尼僧岳母的苦心,答道:「昔日恩情,我無時不在懷想。只因岳母住地遠隔喧囂塵世,所以不敢常來打擾岳母清靜。我弟修道山中,實使人羡慕。但每次進山探望,都有其他一些人懇請同行,至使我不便冒然造訪。這次臨行,謝絕了請人,方敢來拜望岳母。」尼僧岳母說:「你說羡慕入山修道,實是沿襲了時下流行之說。若能不忘昔日之誼,不沉溺於庸俗世俗,我就感激不盡了。」便用泡飯等物招待隨從人等,請中將吃的是蓮子之類的東西。中將也因這是從前常住的地方,也並不覺得陌生。忽然降下陣雨,中將一時無法走了,只得留下來與岳母從容敘談。

  妹尼僧見女婿如此賢順,不由想道:「我的女兒已死多年,悲傷也沒有用了。倒是這樣一個品貌俱佳的女婿,到頭來還得成了別人家的人,真是遺憾。」她私心甚是疼愛這女婿,所以便毫無隱藏地把心中所虛和盤托出來。那浮舟此時見妹尼僧與中將談興甚濃,也不由得冥思苦想回憶起過去來。她穿一襲毫無光彩的尋常白衫子。在她看來,樣子必定是醜陋不堪的。然而,布衣荊權的浮舟,更顯得天生麗質,超凡脫俗。妹尼僧身邊的傳女說:「那新來的小姐酷似已故的小姐。今天中將大人來訪,真是太巧了,是否又是一段姻緣呢?如今,一個是家中無婦,一個是小姑獨處,不如中將大人娶了這位小姐,才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佳偶呢。」浮舟聽見她們這樣說,大驚道:「哎呀,不行!我在這世間活下來,如果再作了人妻,豈不又要徒增恨事,唉!我定要完全忘卻此事。」

  妹尼僧回內室歇息去了。中將等人盼望雨停,心中焦躁。忽然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知是過去一直陪伴已故小姐的少將君。便喚她過來,對她說道:「我想從前那些侍女恐都離去,故不便來訪。你是否會責備我薄情寡義呢?」尼僧少將君是個親信的侍女,便回憶往事,對中將說了許多悲傷的話。中將忽又問道:「剛才我經過走廊時,適逢大風將簾子掀起,偶然看見一個長髮披垂,模樣非同尋常的人。我正納悶出家人的居處怎會有這等的人物?能否告訴我此人是誰呢?」少將君知他已經看見浮舟的背影了,想道:「如果給他仔細看了,恐怕又要使他動心不已。」她心中思忖著,答道:「太太自小姐去後,夙夜思念不已,難安其心,不想偶然得到了這個人,與太太朝夕相伴,才使她稍得安慰。大人不妨和她從容見上一面吧。」中將想不到有如此事情,也不明了是怎樣的一個人兒,心中狐疑不已。他猜想此女必是美貌非凡,越想越覺情悸暗生,心神不定。又向少將君探問詳情,但少將君始終不肯實情相告。她只是說:「以後自然會明白的。』沖將也不便追問,只得按捺住心中的好奇。正在這時,隨從人等叫道:「雨停了!天色也不早了!」中將便告辭而去。經過園中時,折了一枝女郎花,獨立庭前,有意無意地吟道:「銷衣修道處,何用女郎花?……」

  中將離去後,幾個老尼俗相互稱讚道:「他顧慮到『人世多謠言』,到底是個正派人。」妹尼俗也說道:「這個人一表人才,又老成穩重,確實難得!我遲早也要招婿,還是像過去一樣招了他吧。他雖和藤中納言家女公子結了婚,但感情不洽,大都是宿在他父親那裡的。」於是對浮舟說:「你一直愁眉不展,心底之事又不願說與我,不免令人擔憂啊!我近年沉浸在喪女的悲痛中,直到你來到我面前,方才淡忘了愛女,世上那些原本關懷你的人隨著時間流逝也會淡忘你的,那能長久不忘呢?」浮舟聽了這話,悲悲戚戚,嗚咽起來,含淚答道:「我對媽媽那敢隱瞞半點呢?只因經歷了這一番特別遭遇,便覺世事如夢。我仿佛已身處陌生世界,竟記不得人世間曾有照拂過自己的可親之人,眼下恐只有媽媽一人了。」她說時半嬌半泣,妹尼僧不由得忍俊不禁。

  中將辭別小野,便上山拜訪法師。法師認為貴客臨門,便叫人誦經禮佛,彈弦奏管,徹夜之談,天明方散。中將和那當禪師的弟弟更是無話不及,閒話中說道:「此次途徑小野,曾到草庵訪問,心中不勝感慨。想不到削髮被級,遁入空門之人,猶有如此風雅情懷,真是難得的啊!」後來又頗有些神往地說:「我在那兒有一個發現呢,偶然間,我窺見一長髮披垂的美麗女子,身材決非等閒侍女。如此美貌女子,住在那種地方可不適宜呢。整日與尼僧經佛相處,坐看回升日落,臥聽木魚清音,這實在是很可惜的。」禪師答道:「聽說這女子是她們今春赴初做進香時偶爾得到的。至於詳情,我也不甚清楚。」中將卻感歎道:「這真是可悲的事。不知她身世怎樣,想必是心受創傷而看破紅塵。因而棄世隱身在如此荒涼僻靜之處吧。倒很像是古代小說中的人物呢。」

  第二天,中將下山返京。道經小野,他道:「過門不入實有無禮之嫌。」便又進草庵拜訪。妹尼僧和眾傳女見中將再來,仍是熱情接待。雖然眾人今日服飾一新,風韻猶存,可妹尼僧卻是愁容滿面。談話之中,中將趁機問道:「聽說有一女子在這裡,究竟是怎樣一個人?能否相晤一面呢廣妹尼僧很有些為難,但又想到中將一定已經發現了那女子,不告訴他恐有不妥,便回答說:「自女亡後,悲痛難抑,不想最近偶然得養此女,酷似亡女,心甚欣慰。卻不知這女子有什麼傷心之事,一直鬱悶憂愁。她深恐有人知道她還活在世間,所以只想躲藏在這穀底一般的地方,使外人無法找到。不知你是怎麼知道這事的?」中將說道:「哪敢懷著輕浮之心,忍受深山跋涉之苦來造訪。實乃將其比擬為亡妻而加以懷念,並無非分之想,怎麼可以把我當作外人而加以拒絕呢?她究竟為了什麼事而毫不眷戀人世?我想安慰她一番呢。」他很希望浮舟能與他一見。臨走時,在便箋上寫下一首詩道:

  「豔豔女郎花,切莫旁他人。我雖迢迢人,設防也護君。」叫少將君送與浮舟。妹尼僧也看到了這詩,便勸浮舟:「此人溫文爾雅,修養甚好,用不著顧忌,還是回他一封信吧!」浮舟很不情願,託辭說道:「我的字可丟人現眼了,恐有辱人家法眼,哪敢複詩呢?」妹尼僧說道:「這樣做可失禮得很呢!』無奈中只得代她寫道:「剛才我曾對你說過:此女厭惡人世,實非尋常女子。

  「厭世惡俗女郎花,移根生長草庵下。誓不相隨別人意,憂思亂我愁無涯。」中將想到這畢竟是初次相見,不復也不奇怪,便打道回京都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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