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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回 習字(3)


  這法師長年隱居山中,即使朝廷召喚,也不願前去。不想現在為一個女子卻輕易下山,倘若外人知曉,不知又要如何大肆渲染了。眾人顧及到這些,因此禱告進行得更為隱秘。他對眾徒弟說:「務請大家不要聲揚,我雖然屢次違犯佛門清規,但決不舍在『情、色、欲』三字上犯錯。如今我已近花甲之年,若實在難逃此難,那也只怨命中如此了。」徒弟們說道:「若有小人亂造謠言,實是褻瀆我佛,麥道天譴。」於是法師立下種種誓言,說:『「此次祈禱若不見效,死不罷休!」便通夜祈禱,直至天明,方才把這鬼魂移到巫婆身上,然後叫它說出來:是何種妖魔?為何如此使人受苦?又叫他的弟子阿闊梨來合力祈禱。於是幾個月來絕不顯露的鬼魂,終於被制服了。這鬼魂借巫婆之四大聲叫道:「本來我是不會到這裡來被你們制服的。只是我過去在世之時,也是一個一貫堅持修行的法師。只因我是飲恨而去的,故而久久彷徨於幽冥之路,無法超生。這期間我住在宇治山莊,前年已制死了一人。現在這個女子是自己要棄世。她終日徘徊在求死路上,我看她是完全厭倦了塵世,方才在一個漆黑的夜晚,取了她去。但我沒有想到竟有菩薩護衛著她,使我沒能遂願,而最後反被你這法師制服了。現在我就走吧!」法師便問:「那麼你叫什麼名字呢?」大約是這巫婆害怕之故,所以,只含糊木清地說出幾個字來。

  果然,鬼魂去後,這女子的神智頓然清醒了。便睜眼看看周圍,見大都是衰老醜陋的僧人,並不認識,仿佛自己不知不覺中到了一個遙遠陌生的地方。她心中非常悲傷。她努力回憶,但是連自己住在那裡、叫什麼名字也不大記得清楚,更不用說清晰鮮明的過去。她只記得一點,那就是她不想再活了,只想投河自盡。但現在來到了什麼地方呢?她思索再三,才漸漸地記起來:「有一天晚上,我愈想愈覺得自己命運悲苦,人世黯淡,不堪承受。趁待女們熟睡後,悄悄偷出房門。那時夜風淒厲,猛烈異常。我孤身獨行,更覺毛骨悚然,嚇得分不出前後左右,只管沿著廊簷走下去。黑夜迷離,方向難辨,既不敢再前行也不能後退,我便絕望不已,喊道:『我堅決要離開這人世了!鬼也好,怪也好,請你們快來把我吃掉吧!』一陣恍館後,便看見一個相貌清秀俊美的男子走過來,對我說道:『來。到我那裡去吧!』我仿佛覺得他抱起了我,心想這大約是匂親王吧。我漸漸迷糊昏沉起來,只覺得這男子把我放在一個不知名的地方,便不見了。沒想到求生不行,求死也如此之難,便十分悲傷,哭個不住。哭著哭著就昏死過去,便什麼也記不起了。現在聽這裡的人說,我在這裡已經過了許多日子。這些陌生人日夜照料,我的醜態豈不全被他們看到了?」她感到難為情極了。想到自己求死不得,終於復蘇,並且又弄出許多事來,於是黯然神傷,情緒更加消沉,不僅不吃東西竟連湯藥也不肯喝了。妹尼僧見她如此決意,急得淚流滿面,對她說道:「你知道你生了多久的重病啊!現在熱度已退盡了,心情也爽朗了,我看了心中正想替你高興呢。不想你卻又如此。」說罷,竟嚶嚶啜泣起來。於是她更加悉心地守護著她,其他人也因這女子的美貌而信加憐愛。這女子心中雖然仍想求死,但見眾人如此情深,便逐漸進食,有時還能坐起來。大概是病痛折磨的緣故,只是面龐比原先消瘦了些。妹尼僧高興不已,時常默默祝願她早日康復。有一天她忽然對妹尼僧要求道:「請允許我削髮為尼吧。否則我就不願活在人間了。」妹尼僧說:「你這般容貌秀麗的女子,怎麼捨得讓你當尼姑去過青燈古佛的生活呢?」但拗她不過,只得把她頭上的秀髮略微剪掉幾根,算給她受了五成。但這女子心中並不滿意,只是她性情溫順,不便強求,只得將就如此。法師見那女子已無異狀,便對妹尼僧說:「看來她的身體已無大礙,只需以後加強調養,求其身心痊癒即可。」說罷,告辭回山去了。

  妹尼僧得到了這樣一個美麗異常的女子,恍如做夢一般,心中一面感謝菩薩恩賜,一面甜滋滋地親自替她梳頭。病中全然不顧頭髮,只是把它束好了自然堆著。然而一絲不亂,現在解散開來,依然亮麗柔順。這地方相貌平平的老女甚多,她們看著嬌美豔麗的浮舟,只覺是自天而降的仙女,好像隨時都會飄飛起來。她們對她說道:「你為什麼如此悶悶不樂呢?我們大家都很喜歡你,你為什麼總是不肯親近我們呢?你究竟是誰?家住哪裡?為什麼來到了這個地方?」她們定要問她。她以此為恥,不便如實相告,只得掩飾說:「大約是我昏迷太久,把一切都忘了吧。從前的事我都記不得了。只模模糊糊記得一點:我曾經想奪世而去,每天傍晚便到簷前沉思。有天晚上,一個人突然從庭前的大樹背後走出來將我引走了。我只記得這些。此外,連我是誰也記不起來了。」她說時神情黯然,令人也心生嘆惜。後來又說道:「千萬不要讓別人知道我還在人世,否則,會有許多麻煩的。」說完就嗚咽起來。妹尼僧也覺過分盤問,會使她更傷心,便不再問了。妹尼僧疼愛這女子,甚于竹取翁疼愛赫映姬。因此時常提心吊膽,怕她遁去,消逝無蹤。

  這人家的主人母尼僧,也是一個品質十分可貴的人。其女妹尼俗的丈夫曾是朝廷高官,和她只生有一女,對這女兒她十分疼愛。夫死之後,她招贅了一位貴公子為婿,全心動照顧他們,不幸的是,唯一的女兒又死了。她悲痛欲絕,便削髮為尼,遁入空門,從此隱居在這山鄉之中。每逢寂寞無聊之時,常常憶起女兒。憂傷悲歎,總想找一個酷似女兒之人,作為她朝夕思慕的亡女的遺念。竟想不到的是,果然得到了這女子。其模樣姿態不僅像,而且比她的女兒更優越許多呢。她雖然疑心是在做夢,但心中仍是欣喜不已。這妹尼僧雖已年屆五十,卻依然眉目清秀,風韻猶存。舉止態度也頗為文雅。她們所住的小野地方,比浮舟從前所居的宇治山鄉好得多。房屋建造別致,庭前樹木前鬱蔥蘢,處處花草豔麗動人,水聲淙淙,自是情趣無限。

  慢慢入了秋天。秋色明麗,天空清幽,令人感慨萬端。附近的田裡正在收稻,許多青年女子依著當地農家姑娘的習慣,高聲歌唱,歡笑自如。驅鳥板②的鳴聲別有趣味。這使得浮舟回憶起當年住在常陸國時的情景。這地方比夕霧左大臣家落葉公主的母親所居的山鄉更偏僻一些。那些松樹翁鬱,山風襲來,松濤陣陣,似有千軍萬馬隱藏其中。細聽,又覺無限淒涼。浮舟整日閑著,只是誦經念佛,寂然度日。月明星稀之夜,妹尼僧便常和一個名叫少將的小尼僧合奏音樂。妹尼僧彈琴,小尼則彈琵琶。妹尼僧對浮舟說:「你也該來玩玩音樂,沒事時這樣玩玩也好。」浮舟暗想:「我從小命苦,從未有過撫弦弄管的福份,以至自幼年到成年,一直不懂風雅之事,實在可憐!」她每次看見這些年事已長的婦人吹蕭鼓瑟,玩弄絲竹以遣寂寞,總是不勝感慨,覺得自己此身實在可憐,枉來人世一遭,不禁深深地自憐自歎。於是在寫字的時候止不住吟詩一首道:

  「投身洪浪本我願,

  誰知柵欄阻流川?」此次意外得救,不料使她更添憂傷。慮及今後度日無方,更覺悲從中來。每逢月明之夜,老尼僧等總是吟詠唱和,回憶昔日,講述種種故事。但浮舟無以應對,只是獨自沉思。又寫詩道:

  「風塵流落子然身,親朋未知不相詢。」她常常想:「我已離家多時,不知母親和乳母怎樣了?恐怕她們早以為我沒在人世了。那她們是何等的悲傷和絕望啊!可她們哪裡知道我還仍在人世呢?哪能知道我現在的痛苦和寂寞呢?從前那些左右人等,木知又在哪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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