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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回 習字(1)


  話說比睿山橫川附近有一位道行深厚的法師。他那八十餘歲的老母和約五十歲的妹妹,都是尼僧。早年,她們就許下了心願,如今要到初嫩的觀世音菩薩那裡去還願。於是法師便叫他十分得意的門生阿閣梨同行。母親和妹妹在初懶做了功德佛事後,歸途中母親不幸染病,自然不能再走了。幸好在宇治尋得一戶熟識的人家,便在那兒借宿暫住。然而,老尼姑年邁體弱,病勢總不見好轉,眾人因而擔憂不已,只得派人到橫川告知法帥。此時法師正閉居山中修道,他曾立下重誓:道不成不下山。但想到母親風燭殘年,萬一病死途中,如何是好?事已至此,也只得破誓。於是匆忙了山到宇治探望。雖然人老終免一死,但慣例不可廢。因此,法師便和幾個弟子為祈禱而緊張地忙亂起來。這人家的主人知道有人病危,說道:「我們即去吉野禦嶽進香,近日正在齋戒。如今這樣年老病重的人在此,有個三長兩短如何是好呢?」他深o人死在他家,沖了齋戒。法師也覺得實是對人家不住,再加上他本就嫌這地方肮髒狹窄,很想帶老母回家去。無奈此時方向不利,不宜出行。思忖良久,猛憶起這附近有一所叫宇治院的房子,是已故朱雀院的財產,那兒的守院人和他是舊識,到那裡去,不會不給人情的。於是便派人前去,要求借宿一兩日。使者很快回來報告道:「守院人全家都到初瀕進香去了。」同來的還有一個古怪的看家老頭。這老頭告訴他們:「你們要任,就請早些。院中的正屋都空著。遲了,恐怕常來進香的人住了。」法師一聽,甚是高興,說道:「這樣甚好。那屋子雖是皇家的,但並沒有人居住,想是很不錯的。」便決定親去看現一番。因為平素常有人來投宿,那老頭也習慣了接待客人,所以雖然設備簡單,卻也料理得很是整潔。

  法師及其隨從到了宇治院,環顧四處,只覺荒涼陰森,倍覺恐怖。於是催促幾位法師趕忙吟經湧文,攘災驅邪。陪同去初徽進香的阿閣梨與同行僧人,想明白此地是怎樣一個所在,便點起一盞燈,叫一個下級僧侶擎著走在前面,一行人便往正房後面荒僻之處行去。到得那裡,只見林茂木豐,翁鬱之中透出陰森,不覺一陣涼意直透脊背。再向林中望去,只見地上一團白色之物,並不十分分明。眾人好奇,便將燈撥亮一些,走近細看,好像是一個活物呆坐著。一僧人說:「大概是狐狸精的化身吧?可惡的東西,要它顯出原形來!」便再走近一點。另一僧人說:「喂,不要走近去,怕是個妖怪呢。」於是就舉起降伏妖魔的印來,眼睛盯著那東西一動不動。眾人驚悸不已,幸好都是禿頭的和尚,否則真會毛髮直立呢。倒是擎著燈火的那和尚毫無懼意,遠直逼攏了去。只見那東西長髮柔和油亮,正靠在一株高低不平的大樹根上飲聲抽泣。眾人驚訝不已,說:「這倒是奇了,還是去請法師來看看吧。」連忙去見法師並把所見情況告訴了他。法師也覺稀奇,道:「狐狸精變作人形,往昔只聽說而已,倒從未見過。」說罷,便召來四五個隨從,同他前去看個究竟。到了那裡,見那物仍如僧人剛才所言之狀,並無什麼變化。不覺疑惑起來,但又不敢走近,只好站在一邊守候。希望天亮時,能看個分明,看看那東西究竟是妖還是人。一面又在心中念動起降治妖魔的真言咒語。過了好一陣子,他似乎看清,說道:「這是個女人,並非什麼妖孽。深夜至此,恐是有什疑難之事,過去問問她把廣一個僧人疑惑地說:「即便如此,孤身女子怎會到這院子裡來呢,恐怕也是被什麼妖怪騙了,帶到這裡來的。這對病人怕是不吉利吧。」於是法師便吩咐那個看家老頭來問個究竟。寂夜中人回音沖蕩,更增恐怖。那老頭好不容易歪歪地從屋裡出來了,僧人問他道:「這兒是否住有年輕女子?」便將那指給他看。老頭答道:「這是狐狸精在作怪,這林子裡常鬧妖怪。前年秋天,住在這裡的一個不到兩歲的孩子,被狐狸精抓了去。我到這裡來找,哪知那精怪卻不慌不忙,像無事一般呢?」

  僧人問:「那孩子呢?是否死了?」「倒沒有死,照樣活著。那精怪倒不會傷人的,只不過嚇嚇人,逗人玩罷了。」他毫不經意地說,仿佛這事已習以為常,不必大驚小怪。眾僧說道:「如此說來,眼前這女人恐也是狐狸精作弄的結果吧?還得仔細看看。』丁是便叫那掌燈的僧人走近去詢問。那僧人上前去喝道:「你究竟是人還是鬼?聞名天下的得道高增正在此處,你能隱瞞得了麼?還不快快如實說來!」良久不見動靜,便伸手扯她身上衣服。那女人忙用衣袖遮住臉,也哭得更加厲害了。僧人又道:「喂!可惡的東西!看你能隱藏到哪裡去!」他極想弄清她的面貌。忽又想到這不定是從前在比睿山文殊樓中所見的那個面目猙獰的女鬼,不免躊躇起來。但眾人都看著他,便逞強去剝她的衣服。那女人頓時伏倒在地,嚎啕大哭起來。僧人道:「無論如何,世間不會有這等怪事。」定要看個明白。此時天不作美,忽地下起雨來;來勢異常猛烈,其中一人道:「倘若木管她,讓她獨自呆在雨中,肯定活不了。還是將她挪到牆腳下去吧。」法師這時也開口說道:「我看她實是一個真正的人。若是這樣,眼看一個活著的女子扔棄在此,而不救助,實乃罪過。便是地中魚、山中鹿,眼看被人捉去,命在旦夕而不盡力相救,恐也是不對的。生命短暫,所以應當萬分珍惜。緩蟻尚且貪生,更何況人呢?無論她是被鬼神所祟,或者被人遺棄,或者被人誘騙,總是不幸的。這樣的人必然蒙我佛救援。現在先給她飲些熱湯,看是否能救。倘若盡了全力而救她不活,也是無法的。」便吩咐把這女子抱進裡面去。徒弟中有人異議道:「此事恐怕木妥吧!室內正有患病垂危之人,送進這非人非怪的東西去,豈不更不吉利。」但也有人說道:「姑且不論她是否是鬼怪化身,現在畢竟是一個活人,豈能見死不救,而住她死于大雨之下,到底殘忍了些啊。」眾說紛紜,法師也顧不得許多,只讓那女子躺在一個僻靜隱蔽處,以免那些僕役看見,招人胡言。

  老尼姑被遷到宇治院暫住,不料下車的時候病勢更轉惡劣,眾人憂慮不堪,不免又忙亂奔走了一回。法師等到母親病勢稍緩,便問徒弟道:「那女子現在如何?」徒弟回道:「還是昏沉啼哭不已,想是被妖孽之氣迷住了。」法師的妹妹聽見了,忙問是怎麼一回事?法師便細緻地將這件怪事告知了她。哪知妹尼僧聽了,頓時哭泣起來,說道:「我在初徽寺中做了一個夢呢。是怎樣的一個人?快讓我看看去。」徒弟道:「就在這東面邊門旁,自去看看吧。」妹尼僧立刻前去,只見那女子被孤零零地拋在那裡,同情之心不由大增,便又仔細地看了一回。但見那女子年輕美貌,身穿一件白線衫子,下著一條紅裙。雖然衣衫淩亂,濕痕斑斑,但依舊香氣悠悠。妹尼僧細細端詳了一回,便禁不住悲喜交加,說道:「這是我的女兒呀,是我日夜悲悼思念的女兒啊。」一面哭泣,一面忙叫侍女把這女子抱進室內去。那些特女未曾見過她在林中的情景,因此並不害怕,便無所顧忌地把她抱了進去。那女子雖然衰弱已極,卻還能勉強睜開眼來。妹尼僧對她說道:「你說話呀,你到底是誰?為什麼一個人來到此地?」但她似乎沒有知覺。妹尼僧便拿了湯來,親手喂她。可是仍是氣息微弱,一直昏迷不語。妹尼憎想:「可憐的人啊!如果死了,不是更添我的悲傷麼?於是喚來阿閣梨,吩咐道:「這個人恐怕不行了。請你快快替她祈禱吧。」「我早就說過這女子已是不行,何必多費心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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