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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回 浮游(2)


  兩人便將事情悄悄告訴了夫人,說時泣不成聲,表述不全。然而夫人已略知大概,也淚如泉湧,傷心言道:「既是如此,想我女兒定是葬身在那無情的惡浪中了!」悲痛之極,恨不得自己也隨之赴水。後來對右近說道:「還是派人到水裡打撈吧,至少總得將遺骸找回,方可殯葬。」右近答道:「此時再去撈,恐蹤跡早已全無,川水奔騰定已沖到大海去了。況此刻作此無用之舉,定遭世人譏嘲張揚,實是難聽啊!」母夫人思前想後,悲情鬱積於臉,實在無法排遣。於是命右近與侍從二人推一輛車子到浮舟房間門口,將她平日所銷褥墊、身邊常用器具、以及她身上換下來的衣服諸物,盡皆裝入車中。邀來乳母家做和尚的兒子,阿閣梨與其弟子、老法師以及七七四十九日中應邀而來做功德的僧人等,佯裝搬運遺骸,齊心協力將車子拉了出去。母夫人和乳母悲痛萬分,哭得昏天黑地。此時那內舍人帶了他女婿右近大夭瞞珊而至。說道:「要行殯葬,務須先向大將稟明,擇定吉日,慎重舉行才是。」右近回答:「只因另有緣故,不敢過分張揚,只得草率從事了。」

  於是將車驅往對面山腳一處平地,禁令外人靠攏,僅讓幾個知道實情的僧人料理火葬。火葬極為簡單。對於此等簡陋儀式,鄉村那些極為迷信的人皆譏評道:「這葬式可真怪呢!規定的禮節尚未完備,便草率了事。竟如身份低微人家所為。」又有人道:「聽說京都的人,凡有兄弟的人家,都故意做得簡單呢。」此外種種譏評令人不安。右近想道:「鄉村之人尚有此種譏評,若不加警惕,一旦洩露風聲,使黃大將知悉葬儀並無小姐屍骸,勢必會猜疑對方隱匿了小姐。待二人猜疑消除後,定會疑惑另有人隱藏了小姐。小姐前世善緣,故今世處處受責人憐愛,倘死後被猜測為下賤之人帶走,實乃冤屈於她。」於是她甚為焦慮,細緻察看山莊中所有僕役,對於在當目混亂中凡窺破實情的人,她使反復叮囑不可洩露;而對於不知實情者,她則絕口不提此事,戒備得天衣無縫。兩人互相告道:「待過些日,便將小姐尋死真相如實告訴大將和親王,讓他們早些知道真情,以削減憂傷。但是目下切不可洩漏,否則便有負死者。」這兩人負疚甚深,故極力隱瞞。

  再說因母夫人尼僧王公主患病,董大將此時正在石山佛寺潛心祈禱。雖遠離京城,然對宇治思念甚切。宇治舍生之事,亦並無人前去告知。直到宇治的人見秦大將未派使者前來弔唁,甚覺顏面無光時,方才有一人前往石山,將此死訊稟報于大將。燕大將大為詫異,束手無策。只得派他最為親信的大藏大夫仲信前往弔唁。浮舟死後的第三天早晨,仲信到達宇治。仲信傳達大將的話:「我聞知噩耗,本想立刻親自前來。只因母夫人患病,恰值祈禱。功德期早有規定,以致未能如願。昨夜殯葬之事,理應先來通知,鄭重擇定日期辦理此事。為何如此匆忙追急?人死之後,喪事的繁簡,縱使為徒勞,然此乃人生最後大事,你等如此簡便,競連鄉人也大加譏評,實乃有失顏面。」眾侍女聽了使者此話,均只得推說悲傷過度,以致有此簡慢之舉,除此便再無解釋。

  黃大將聽了件信回報,憶起往事亦悲痛欲絕。他想道:「我為何要將浮舟放在宇治這可惡的地方呢?倘不是如此,定不會遭此意外變故,原以為她可以安閒度日,沒想到卻仍受人騷擾,實乃我的罪過啊廣他深悔自己粗心大意,自責不已。然于母夫人患病期間,悲痛此等不祥之事,實乃不祥,於是下山返京。但他並不進入二公主房中,而是叫人傳言:「我一親近之人近日忽遭不幸,為避不祥,暫免進房。」便寵閉室中,大歎命運無常之事。追憶浮舟生前容姿,實是俊美可人,愈發悲傷戀慕。他想道:「她在世之時,我未珍惜其愛,而空過歲月,如今人去樓空,後悔不及,我命中註定在戀情上頗多苦痛,因此本想立志異於眾人,做個化外之人。哪知天有不測風雲,一直隨俗沉浮,大約佛菩薩為此責備吧?或許是佛菩薩想讓人去虔心求道,想出這個隱去慈悲之色而讓人受苦的辦法吧?」於是悉心研習佛道。

  匂親王似乎更加悲傷。浮舟死訊傳來,他頓時昏厥,以至二三日,一直昏迷不醒,似已魂不附體。眾人驚恐萬狀,以為鬼怪作祟,忙為他驅鬼提怪,忙碌一團。直至他的眼淚逐漸哭幹,心情才略微鎮靜下來,想起浮舟生前模樣,愈添思慕傷感之情。他對於外人,便以患重病支吾。但平白無故紅腫了兩眼,怎好叫人看見,便巧妙設法隱蔽,然悲傷之情仍溢於聲色。一些人見了便道:「親王如此傷心為了何事?瞧那愁腸寸斷的樣兒!」匂親王悲痛然惻之事終於傳到黛大將那裡,表大將想道:「如此看來真如我所料,浮舟與他並非僅僅一般的通信關係。唉似浮舟這樣溫情美麗的人,只要一見,豈有不惹得他神魂顛倒的。幸虧她去了,否則不知會做出怎樣過分的事來呢!」他如此一想,先前的哀悼痛苦情狀便減輕了許多。

  眾人聽說匂親王患病,便紛紛前來看望,絡繹不絕。此時黃大將想:「他為一個身份不高之女的死,尚如此閉居哀悼,若不前去慰問,實足乖戾。」便親往探訪。此時,章大將正為剛逝世的式部卿親王服喪,身著淡墨色喪服。色彩倒很相稱,但他心中只當為浮舟服喪。他面龐瘦削,卻更顯出幾分清峻。其餘問病之人聽見親大將來,全都退出。正值日薄西山,幽靜可人之時,匂親王見意大將來此,頗覺尷尬。未曾開言,早已淚眼源俄,不能自抑。好容易鎮靜下來,說道:「我其實並無大礙,惟感歎人世變化無常,以致憂傷成疾而已,眾人皆認為須慎重為是,父皇和母后也為此坐臥不安,我實乃有愧!」淚如泉湧,他想避人注意,欲舉袖揩拭,但淚珠已紛紛落下。他甚覺羞愧,但轉念一想,前大將未必會知曉這眼淚是為浮舟流的,只是笑我懦弱如同兒女罷了!便覺可恥。但黛大將想道:「他果然是為浮舟悲痛憂傷呢!他二人不知何時有這關係的?數月以來,他不是常嗤笑我是個大傻瓜嗎?」當他這樣想時,對浮舟的所有哀悼之情頓時消逝無形。匂親王窺視其神色,想道:「此人何等冷漠無情!只要胸中有憐憫之心者,即使不為生離死別悲苦,也會為空中飛鳥的鳴叫而愁苦的。我今無端這般傷心流淚,若地察覺我之心事,也會因同情而落淚的。只不過他對人世變化莫測之事領略已深,故能泰然處之而無動於衷。」於是便以為此人實可欽佩,將他喻作美人曾經倚靠過的「青松枝」。他想像蒸大將與浮舟相晤之情,頓覺此人實可作死者的遺念。

  兩人閒聊一會後,勇大將想了想覺得不應在浮舟的事上再躲閃隱諱,便決定坦然陳述,說道:「往著我倆皆無話不談,經常推心置腹一吐為快。而後我有幸入了官場,你也身居高位,彼此便少了從容敘談的機會。無事不敢隨意造訪,今日告訴你一事:你曾在宇治山莊中見到的那位紅顏薄命的大女公於,有一個與她同一血統的人,居於隱蔽之所。我聞曉後,便常去照拂她。但我當時正值新婚之期,深恐遭人非議,便將她暫時安頓在宇治的荒僻山莊。我並非常去看望,而她仿佛也並非惟我是從。倘我祝她如正夫人般高貴,便絕不會如此待她。但我無此用心。而她的模樣,也並無缺陷。故而細心冷愛。誰知近日碎然死去,使我倍感命運多患,人生無常,因此甚為傷懷。這件事想必你已知道吧!」說畢,不禁借然淚下。他甚覺如此落淚,有失體面,便覺愧疚,可淚如泉湧,一時如何抑制得住,因此他頗為難堪。匂親王疑惑地想:「他這態度大異尋常,恐是已知曉內情。若如此真乃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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