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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回 浮舟(9)


  如今這光景,令浮舟甚感焦愁,悲歎道:「此身惡運果真就要來到!」又念及匂親王來信頻問「何日可以相逢」,及訴說「繚亂似松諮」的心情,愈發使她苦不甚言。她想:「究竟讓我如何選擇呀!不管我追隨哪一方,另一方都有可怕之事發生。思來想去,我唯有一死,方能了結此事。昔日不也曾有這樣的例子嗎?兩位男子同樣傾情於一位女子,那女子處於兩難之間,只得技水而死……。如此看來,除了死,再也找不到更好的辦法了,與其留於世上遭受罕見之苦,倒不如以死了卻吧。我身尚不足惜,只是母親定然悲傷不已。但尚有許多子女須她照顧,日久自當忘懷。若我苟活於世,因此事而惹人恥笑,則母親勢必更感羞辱傷悲。」浮舟一向天真爛漫,質樸坦率,而又溫婉柔順。但因從小缺乏高深教養,涵養不深。所以一遇非常之事,使六神無主,欲尋短見。她想銷毀舊信,以免留下把柄讓人恥笑。但並不於眾目睽睽之下一次毀滅,而是逐漸處理,或用燈火燒毀,或撕碎了丟入水中。不知實情的侍女,以為小姐在作遷京之前的準備,整理舊物。遂有待從勸解:叫、姐不必這般!這些真摯的情書,若不欲別人知曉,盡可掩藏箱底,閒暇時再取出來看,亦甚愜意呢。每封情書,各具情趣,信箋又如此高雅,況滿紙都是些情深意切的話語。此番盡皆毀滅,委實可惜。」浮舟答道:「何來可惜!我在世之日已不久了。倘留這些信在世間,是不利於親王的。而大將知道了,亦定會怪我不知廉恥,是不利的!」她左思右想,不堪悲傷,忽然憶起佛經中的一句話:背親離世,罪孽尤重。又猶豫不決起來。

  不覺三月二十已過。匂親王約定的那個日子即將來臨。匂親王與浮舟的信上道:「我定當於那日夜間親自來接你。務清早作準備,謹慎行事,萬不可洩漏消息,勿使僕從窺破,請勿擔憂。」浮舟卻想道:「親王雖微服前來,但這裡必防衛森嚴,沒有機會相見了,叫人好不悲哀啊!無法相見片刻,只能看他抱恨而歸了。」親王的面容又浮現於眼前,揮之不去。她終於不堪其悲,拿封信遮了顏面,放聲大哭起來。在近忙勸解道:『哎呀,小姐!千萬別這樣,會被人家窺破呢。已經有人懷疑了。只管悲傷有何益,快給他覆信吧。有我在此,凡事勿須恐懼。你這般嬌小的身體,即便要飛行,親王亦能將你帶走。」浮舟稍稍鎮靜一下,拭淚答道:「你們均以為我傾心於他,令我好不委屈。若果真如此,你們儘管說吧。但我向來覺得此事甚是荒唐。惟那固執蠻橫之人,確定了我是愛慕他的。我若斷然不理,不知會生出何等可怕之事。每念及此,便倍感命運多外!」遂將匂親王的信棄之不復。

  再說包親王不見浮舟回信,暗自揣測道:「她為何好終不肯答應,連信也不回了,莫不是受了黛大將的勸誘,跟了他呢?」他愈想愈難受,不禁胸中妒火更旺。他冥思苦想,始終認為:「她定是傾心於我的,只是受了侍女們的挑唆,才移情別戀的。」頓覺「戀情充塞天空裡」,實在無法忍受,又毅然赴宇治去了。

  山莊在望,但見籬垣外面,警衛森嚴,氣氛大異於往日。便有人連連盤問:「來者報名。」匂親王慌忙退回,派一個諳熟此地情況的僕人前往,這僕人也受到盤問。顯見這情形的確不同於往回了。僕人甚感尷尬,忙回答:「京中有重要信件要我親自遞交。」』便指出右近的一個女僕的名字,叫她出來接函受話。女僕傳言于右近,右近也頗為難,只叫她回復:「今夜實在不行,敬請諒解!」僕人問匂親王回復了此話。匂親王心想:「為何突然如此疏遠我?」他無法忍受,遂對時方道:「你過去找侍從吧,總得想個辦法,教我知道原委。」便派他前往。幸而時方機靈,胡言亂語敷衍了一番,得以進去找到侍從。侍從道:「我也感到詫異。不知蒸大將為何突然下令,加強了夜間警衛。小姐也為此憂慮不堪,尤其擔心親王受到屈辱。今日親王果然遇到麻煩,這以後的事更難辦了。不如暫且忍耐,待親王選定來迎日期,我們暗自做好準備,通知你們,大事便成了。」又叮囑他匆將乳母驚醒,行事需小心謹慎。時方答道:「親王來此,委實不易,看他樣子,不見小姐是不會罷休的。我若無功而回,定要遭他責駡。不如我們同去向他說明情況吧。」便催侍從一同前去。」侍從道:「這也太蠻橫了廠兩人爭執不休,不覺夜色加深。

  其時匂親王騎著馬,站在稍遠的地方。幾匹村犬,跑出來向他狂吠,聲音甚是粗劣,令人心驚肉跳。隨從人等不免擔心:「親王身邊並無多的人,又如此輕簡打扮,若遭遇粗野狂徒,將如何是好?」時方催促侍從:「快些,快些!」侍從終爭執不過,跟著來了。侍從將長髮收拾在脅下,發端掛在前面,那容姿甚為可愛。時方勸她乘馬,她決然不肯。時方只好捧著她的長裾,做她的跟班。又將自己的木展給她穿上,自己穿了同來的僕人那雙粗劣的木屐。行至匂親王面前,便將詳情報告了他。然而如此站立,談話也不甚方便。遂尋了一所草舍,于其牆陰下雜草繁茂的地方,鋪上一塊鞍疑,匂親王便坐在上面。匂親王暗想:「我這樣子真是狼狽啊!果真要毀滅在情場中了,不知今後將何以為人?」頓時淚流不止。那模樣令心軟的侍從愈發悲傷。這匂親王相貌、姿態都極為優美,就是那可怕的敵人所變的惡鬼,見了他亦於心不忍,此時匂親王略微平靜了一下,十分可憐地問侍從:「為何連說一句話都不行?」怎會驟然加強戒備呢?許是有人在熏大將面前詆毀我?」侍從便將詳情告訴他,說道:「一.巨決定來迎日期,務望準備妥善。親王這般拋卻尊嚴,屢次屈駕,我們即便粉身碎骨,也必設法遂你所願。」匂親王自覺這樣子狼狽,亦就不怪怨浮舟那邊了。此刻夜已很深,群犬仍狂吠不止,隨從人等便驅趕它們。哈喝聲被守夜人聽到了,便拉動弓弦,響聲令人膽寒。但聞一男子怪聲怪氣地叫喊:「火燭小心!」匂親王驚惶失措,只得吩咐返駕歸京,心中的悲傷難以言喻,便對待從吟道:

  「山重道折白雲隔,飲泣歸身無泊處。你也早點回去吧。』動侍從歸去。匂親王依然容姿俊美,風度翩翩。那衣衫被深夜露水沾濕,農香隨風飄散,美妙無比。侍從拜別親王,含淚返回山莊。

  卻說右近將謝絕匂親王訪問之事告訴了浮舟。浮舟聽罷,愈發心慌意亂,惟躺著不動。恰巧侍從回來,將詳情告知浮舟。浮舟悲痛不已,無法言語。一時淚如泉湧,濕透了枕頭。她不願讓侍女們猜忌,便竭力隱忍。翌日清晨,已是兩眼紅腫,羞於見人,只好躺在床上遲遲不起。好一陣才悄悄披衣起來,吟誦經文。惟願以此消減罪孽。又取出匂親王那日為她作的畫來看,眼前便浮現出他作畫時的優美姿態和俊俏面容。昨夜他冒險前來,卻不能相敘一言。想來直教人悲痛萬分啊!又想起那黛大將,「他苦心孤詣,想盡一切辦法欲迎我入京。長久廝守。突聞我死耗,定會悲痛欲絕,委實愧對他啊!我死之後,也難逃世人非議,實甚可恥。然若苟活於世,被人指責為輕薄女子,予以嘲笑辱駡,勢必令黛大將更為難受,倒不如死了好。」於是獨自吟詩道:

  「不惜棄舍憂患身,死後但愁留惡名。」此時對母親也百般依戀起來。連那相貌醜陋的弟妹們,也有些難舍。又想起匂親王夫人二女公於……離世之時,方覺留戀之人甚多啊!眾侍女興致頗高準備大將迎接事宜。縫衣染帛,忙忙碌碌,談笑風生,推浮舟無動於衷。一到晚上,她就想著怎樣不為人知地走出家門,從容赴死。為此整夜輾轉反側,難以成眠。耗散了元氣。天一亮,便眺望宇治川,覺得自己已瀕臨絕期,比待宰的羔羊更為淒涼。

  匂親王寫來一封纏綿悱惻的情書。但浮舟現在已心如止水,無心思再寫一封信,惟附一首詩:

  「身消塵世骨不存,墳瑩無有哭誰身?」交與使者帶回。她想讓秦大將也知道她赴死的決心。但轉而又想:「若二人皆知此事,遲早會相互說破,如此乏味的事,何必多此一舉。必不能使人知道我這決定,我獨自去吧。』除決定不告訴意大將。

  母親從京中寫來一信。信中說道:「昨夜我做了一夢,見你精神不振,樣子甚是難看,便為你誦經祈禱。今日白晝打瞌睡之時,又複得一夢,見你遭遇不祥之事。驚醒後即刻教信與你。萬望諸事小心謹慎,切勿大意。你所居處甚為荒僻。黃大將頻頻赴訪,他家二公主恐多怨氣,若受其崇,甚是可怕。你身體愈見不好,偏我又做如此惡夢,實極為擔心。原想即刻前來看你,又逢你妹產期臨近。如有鬼怪作祟般時常疾病纏擾,使我不敢稍有懈怠。故至今未能如願前來。望你也誦經祈禱,請求保佑吧!」並附有各種佈施物品及致僧侶的請托書。浮舟想道:「我命已絕,母親卻絲毫不知,這番關懷之語,委實叫人心疼!」便乘有使者來寺院之機,寫回信與母親。提起筆來,方覺心中千言萬語難以傾訴,終於一句也末能寫出,只賦了一首小詩:

  「惟盼重結來生緣,何須惜戀如夢生。」寺中誦經的鐘聲隨風飄來,浮舟躺在床上靜聽鐘聲,又賦一詩:

  「幽咽余鐘添人愁,南柯夢斷報慈親。」她將此詩寫於寺中取來的誦經卷數記錄單上。那使者道:「今晚不便回京。」便將記錄單仍舊系在那枝條上。乳母說道:「不知何故,我心狂跳不止。夫人亦道做了噩夢。看須吩咐守夜人謹慎為好。」躺在床上的浮舟聞得此話,頓時悲痛欲絕,淚又湧出。乳母又道:「不吃東西怎生是好?喝些粥湯吧。」她便如此好言相勸,百般照顧。浮舟想道:「這乳母自以為清健,實已年老體衰,我去之後,她又安身何處呢?」她甚為擔心,覺得乳母很可憐。便想含糊其詞告訴她赴死的決心。但未及張口,淚已流出。她惟恐別人生疑,看出破綻,便打消了此念。右近躺在她近旁,對她說道:「人過於憂愁,靈魂會飄蕩出去。小姐近來兀自憂愁,難怪夫人要做噩夢了。須早作決定,跟隨哪一方,然後聽天由命。」說罷歎息不已。浮舟默然無語,靜靜地躺著,用她常穿的便服的衣袖遮掩住了臉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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