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源氏物語 | 上頁 下頁
第五十二回 浮舟(7)


  暮色既深,皓月當空。浮舟回想那夜於對岸見到殘月時的光景,眼淚簌簌下落,心想自己實在荒唐。乳母又前去將老尼並君叫來,三人共敘往事。並君言及已故大女公子,盛讚她修養功夫頗深,一切應有之事,考慮得井井有條。豈知她卻青春夭逝了。又說道:「倘大小姐在世,定與二小姐一樣,作了高貴夫人,與你常相交往。你使木會再受孤寂之苦,幸福無比了。」常陸守夫人暗想:「浮舟本與她們是親姐妹呢。一旦宿運亨通,心隨人願,一定不會遜色於她們。」便對非君說:「我多年為她操勞,直到如今方稍許放心。日後她遷至京都,我們便不會常來此地了,故今天相聚於此,大家隨意談些舊事吧!」並君道:「我等出家之人,總以為常來小姐處不吉利,故末時常得見。如今她將遙遷至京都,我倒有些戀戀難舍呢。此等偏荒之地怎可久居,能入居京都乃小姐福份,那勇大將,不僅身份高貴,品性亦甚高雅寬厚,實乃世人少有。僅憑他找尋小姐那番苦心,足見其誠心至深了。我早已對你提及過,沒錯吧!」常陸守夫人道:「日後雖難以預料,但如今大將確實一往情深,摯愛著她。還得感激你老人家的功勞。承蒙匂親王夫人愛憐,我們亦當感謝。僅因偶然變故,幾乎讓她流離失所,實甚惋惜。」老尼姑笑道:「匂親王貪戀女色,甚是討厭。他家那幾位青年待文正暗暗叫苦呢。大輔姐之女右近對我道:『親王雖較賢良,是位好主子,惟有那件事讓人嫌恨。倘為夫人得知,還要怪怨我們輕狂,實在真想不通。」』常陸守夫人道:「唉,想來實叫人後怕。黃大將更有皇上的女兒為妻。但好在浮舟與公主關係不甚親密。今後不論好壞如何,僅得聽天由命了。苦再次見到匂親王,發生有辱顏面的事,那時木管我有多麼悲傷,恐也難.見到我的浮舟了!」浮舟聽了二人的談話,頓覺肝膽俱裂。她想:「倒不如死了乾淨。若那醜聞傳出,我還有何臉面留存於世?」

  此時在外宇治川水洶湧澎湃,其聲淒厲悲切。常陸守夫人歎道:「如此駭人的水聲,我尚未聽到過,果真此地不宜久居。蒸大將怎捨得讓浮舟呆子此處呢?」她不免暗自欣喜。於是眾人又談及自古以來這河水造成的災難。一侍女道:「前不久,此處一船夫的小孫子,划船時不慎便掉進河裡淹死了!這條河裡淹死的人向來很多。」浮舟想道:「倘我也投身河中,如那小孩子一樣被河水沖走。雖會引得不少人悲傷思念,但悲悼之情是短暫的。而我若存活於此世鬧出醜聞來,必定遭人輕視和恥笑,這種痛苦才永無休止啊!」如此想來,千般恥辱,萬般愁悵,一死則可全部消除。然轉念一想,又甚覺悲傷。她想起母親對她的百般牽掛與擔憂,更是心如刀絞。母親見她萎靡不振,面容消瘦,異常心疼。便吩咐乳母道:「你且去找個地方,替她祈禱健康。還須祭祖神佛,進行技楔。」她們萬沒料到她正企圖「拔換洗手川」④徒然於那邊忙碌操心。母親又對乳母道:「看來侍女少了些,還須找幾位。剛來的不宜帶入京都。那些出身高貴的女子,儘管寬厚仁愛,若發生爭寵之事,一樣會導致兩邊侍女亦發生糾葛。鑒於此,你須慎重選擇,萬勿大意。」她極為周全地料理著,又道:「不知那邊產婦何等情況了,我得即刻回去看看。」浮舟極度憂傷,今日一別,恐再也見不到母親了,便央求道:「望母親帶女兒回去暫住幾回吧,女兒心境惡劣,一刻也不能離開母親。」她依依難舍。母親答道:「我同樣捨不得你,只是那邊極為嘈雜。你眾侍女去了那兒,地方狹窄得很,縫紉之類極不方便。別害怕!即便你至遼遠的『武生國府』,我亦會設法來看你。我身份卑微,處處都要受到羞辱,真是可憐呀!」說罷淚流滿面。

  秦大將今天探得音訊。他悉聽浮舟玉體欠佳。甚為掛念,故寫信來探問。他在信中說道:「本欲親臨宇治,傾述相思之苦,無奈萬事纏身,推卸不得,至今未能如願。你進京之日愈近,我企盼之心愈苦。」匂親王因昨日本得到浮舟回復,今日又寫了信來,其中道:「你為何猶豫不定?我甚是擔憂你『隨風飄泊去』,六神無主了。」信仍較長。兩家使者常于此相逢,且曾會過面,故彼此熟識。今日二人又湊到了一起。黃大將的隨從問道:「你老兄為何常來此地呀?」匂親王的使者答道:「我特來拜訪一位朋友的。」燕大將的隨從道:「訪問朋友,豈須親自帶上情書⑤來麼?何必隱瞞實情呢?」那人只得回答:「實不相瞞,本是出雲權守時方的,要我轉交與此處一位侍女。」董大特的隨從見他說話前後矛盾,頗覺奇怪。欲於此處弄個水落石出,又有些不妥,便分手回京去了。秦大將的隨從頗有心計,人了京都,遣身邊一童子悄悄跟著那人,看他到底回到哪家府上。童子回來報道:「他到匂親王家中,將信交給了式部少輔。」匂親王的使者卻很蠢笨,不知行蹤已被人追查,以致被素大將的隨從看出底細,實甚惋惜。那隨從回至三條院,正逢大將出門,他便叫一家臣轉交回信。當日明石皇后返六條院省親,故蒸大將穿著官飽前往迎候,前驅極少。那隨從將回信交付與家臣時,低聲說道:「我遇見一樁怪事,欲查明底細,故此時方回來。」袁大將隱約聽見,從車中出來時便向隨從問道:「何等怪事?」隨從覺此處不便講,便默默站立於一側。戴大將知其必有緣由,亦不再追問,乘車而去了。

  近來明石皇后甚感不適,倒無特別重病。眾皇儲及公卿大夫紛紛前往探視,一時殿內極為嘈雜。大內記道定擔任內務部政務,因公事繁忙,來得較遲。他正設法將宇治的覆信呈交給匂親王。匂親王來到侍女值事房,將他喚至門口,急著拿到信。恰逢章大將從裡面來,瞥見他躲在房裡讀信,想道:「定是封不同尋常的情書吧!」好奇心頓起,他便躲在那兒窺視。匂親王一時顧不了其他,雙手展開粉紅色信紙,甚是專注。此時夕霧左大臣亦正好出來,將經過傳文值事房。袁大將即刻走出紙隔扇門口,故意咳嗽,以提醒他,告知左大臣來了。匂親王隨即藏起了信。左大臣正探頭往屋內探望,匂親王大驚失色,忙以整理身上衣帶作掩飾。左大臣對他道:「皇后此病雖長時不會復發,但仍讓人擔心。你即刻派人去將比睿山住持增請來吧,我須即刻回去一下。」說罷匆匆離去了。夜半時分,眾人方從皇后御前退出。左大臣叫匂親王當先,帶了眾星子、公卿大夫及殿上人等回至自己私邪。

  章大將走在最後,想起臨出門前那隨從的神情,總覺有何秘密欲告知。便乘前驅至庭前點燈之機,將他喚來問:「你有何要事相告?隨從答道:「今日清晨小人於宇治山莊,見出雲機守時方朝臣家一男僕,手持一封結於櫻花枝上的紫色信件,從西面進門中交與了一侍女。小人作了些試探,但那男僕答話卻前後不符,顯見是在編造。小人甚覺奇怪,便暗派一童子跟隨,後見他走至兵部卿親王府上,將信交與了式部少鋪道定朝臣。」董大將甚是詫異,忙問:「那回信是什麼樣子的?」隨從答道:「小人倒未曾注意,因信是從其他門裡送出的。據那童子報告說信封為紅色,格外考究。」董大將便立即想起方才匂親王那般專注展讀的那信,不正是紅色的麼?這隨從党如此細心,以後定當重用。但因近旁耳目眾多,不便再細問。於歸途中想道:「匂親王實在有能耐,如此僻遠的地方都被他搜尋到了、他又是如何獲知此人的呢?而且竟迅速愛上了她?看來我當初以為將她安置在荒僻山鄉就萬無一失,確是太單純幼稚了。照理,倘這女子與我毫不相干,你愛戀她倒也無妨。但你我從小就親同骨肉,我曾想盡辦法為你牽線帶路,你怎能如此忘恩負義地待我呢?思想起來,實甚痛心!多年來,我雖傾慕你那二女公子,然不曾越軌半步,關係清白,足見我心何等誠摯穩重。況我對二女公子的愛戀,亦並非始於今日,而是相識已久。只因我識大體,顧後果,所以我未逾越規矩。如今看來,實在是遷蠢之極。近日匂親王患病不止,客人甚多,極為雜亂,不知他是如何靜心寫信的呢?想必已開始往來了吧。對相戀的人來說,宇治這條路,委實遙遠。原來匂親王失蹤,並非生了什麼病,而是為浮舟心煩意亂。回想昔日地戀愛二女公子時,因不能去宇治的憂愁苦悶之狀,真叫人難受。」他追憶著往事,頓時明白為何那天浮舟愁眉不展,神思無定了。凡事心中了然,甚是傷懷。又想:「世間最難揣測的,莫如人心了!這浮舟看上去是何等溫婉擁靜,孰料亦是個水性楊花的女子,與匂親王倒蠻般配的。」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