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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回 浮舟(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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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下垂之時,赴京的使者左衛門大夫時方趕回來,對右近道:「明石皇后也派使者來探問親王行蹤,他說皇后非常著急,說道:『左大臣亦生氣了。親王私自外出,實乃草率之舉,亦難保無意外之事。一旦皇上聞曉,我們必獲罪無疑。』我對人說:『親王只是到東山去探望一位高僧了。」』接著時方又埋怨道:「女子實乃罪孽深重!害得我們這些隨從也不得安生,還逼得我說謊。」右近言道:「你說女子是高僧,妙極!這點功德足可消除你說謊的罪過了!你家親王性情實在古怪,怎麼會有如此秉性的?事情如此重大,若是預先知道他來,我們定會設法阻止他呢。誰知他鬼祟而來,叫我們怎生是好?」說完便進去向匂親王轉達了時方的話。匂親王早已料到此種情形,便對浮舟說道:「我困於身份行動不便,極為痛苦,希望作一個平凡的殿上人,即便暫時也好。其實對於這類事,我從不會為其所縛,只是蒸大將若聞知,如何感想呢?我同他原本親戚,親睦如手足。一旦他知道此事,我該是多麼難堪呀!又有何顏面呢?我還念到:世人有『責人則明,恕己則昏』之說,惟恐黛大將不知你盼待之苦,而怨怪你不貞。所以我想帶你離開此是非之地,挪居到與世隔絕的別處去。」匂親王今日不便再在此留宿,只得準備返京,然而他的靈魂似已被攝人浮舟的懷袖中了。天色微明,屋外催促親王的咳嗽聲不斷。匂親王緊握浮舟的手來到進門口,依戀難舍,吟詩道: 「生離悲苦未曾識,別路淒迷淚眼昏。」浮舟亦黯然神傷,答吟道: 「別離曉淚盈衫袖,微明難留行人駐。」天色尚暮,山風鶴喚,濃霜滿道,寒氣徹骨。匂親王身在馬上,心屬浮舟,』此時縱有千般不舍,萬般留戀,但當著如此多隨從人員,亦不便逗留過久,只得鬱鬱寡歡地隨了大家,悲痛欲絕離開了宇治。為防不測,大內記道定和左衛門大夫時方,一直步行在匂親王左右兩旁,直到險峻山路走完,方才跨上馬去。馬蹄踏碎薄冰發出淒涼的碎裂聲。為何幾次戀情都離不開這條山路呢?匂親王總覺得與這山鄉似有因緣。 匂親王回到二條院,回想起二女公子故意將浮舟隱藏,心中不免忿恨。便不到她房中去,而徑直回到自己那房間躺下了。然而心亂如麻,難以入睡。匂親王漸漸消下氣來,便緩步來到二女公于房中。見二女公子安詳端莊地坐著,姿態矜持高雅,比他癡戀的浮舟更具魅力。他想到浮舟容貌氣質都酷似二女公子,不禁又戀起浮舟來。頓覺心如刀割,苦不堪言,便又回轉帳中睡了。二女公子跟了進來。他便說道:「我心緒惡劣,似覺壽命將盡,實甚可悲,我誠心愛你,但一旦舍你而去,你必會變心的。因那人對體傾慕已久,不達目的不會甘休的。」二女公子暗想:「如此荒唐之語,竟也說得出口?」答道:「怎能如此說法呢?倘洩漏而被那人知曉,定會怨怪我詆毀他,我身多憂患;你隨意一句,我便心傷落淚呢。」便背轉身子。匂親王又認真地說道:「倘我真個恨你,你將作何感想?我對你總算寵愛倍至了,連外人都怨怪我過分地寵愛你呢!但於你心中,恐怕我不及那人一半吧。這就算是前世命定,無可奈何。但你即使這樣,又為何處處隱瞞於我,叫我好生怨恨啊療此時他又想起了自己與浮舟的前世因緣,終於尋著了她,不覺掉下淚來。二女公子見他如此大動真情,頓覺十分驚詫:他又聽了什麼謠傳呢?她久久沉默,暗自思量;「我當初是受那人擺佈而輕率與他成婚的,因此他處處疑心我和那人關係曖昧。那人與我毫無親緣關係,而我卻信任他,受他的關照,確為我的過失。為此他便不信任我。」她思前想後,痛苦不堪,神情哀憐悽楚。其實匂親王是尋口實來搪塞找到浮舟一事,而二女公子卻以為他是在懷疑她與董大將的曖昧關係,而說如此氣話。她就猜想有人造謠。由於不明實情,她見了匂親王不免感到羞愧。正值此時,明石皇后從官中派人送來信。匂親王大驚,忙臉帶怒容轉回自己室中。但見皇后信上寫道:「昨日未曾見你入宮,皇上牽掛不已。若是身體安康,望即刻入宮,時隔日久,我也十分想念你。」他念起母后、父皇為他擔憂,自感慚愧。然而心緒委實不快,是日終於沒有人宮。而不少貴族官僚趁機前來拜訪,但都被他一律擋駕於外。他獨身枯坐簾內,莫思了一天。 向晚時分,意大將突然來訪。匂親王說道:「請裡面坐。」便親切地和他對訴起來。莫大將言道:「聽說你身體不適,皇后很擔心呢。現在可好些?」匂親王一見黛大將,便覺胸中撲騰不止,連話也不敢多說。他暗忖:「此人倒像個和尚,只是道行未免高深了些:將如此可愛人兒藏于荒僻之地,讓她苦待,而自己卻無牽無掛悠閒自得。』躺在平時,即使逢到蠅頭小事,他只要看見黃大將故作誠實時,定會訕笑譏諷,並當面揭穿他。至於在山中藏著女人這樣的事,他更不知要如何肆意嘲弄他。然而今日他竟緘口不言,顯得痛苦難堪之極。而蒸大將卻對此毫無知曉,關切地勸慰他:「你神色不好,萬望多加注意才是!當心傷風著涼呵。」他懇切地慰問了一番,便告辭而去。匂親王獨自尋思:「此人風度灑脫,令人看了自感形穢。山中那女子若將我與他作一番比較,不知作何想法?」他左思右慮,始終摒棄不了思念那山中女子的念頭。 再說宇治山莊中,因為不再赴石山進香,眾人清閒起來,便感寂寞無聊。匂親王卻眷戀宇治,書信一封,將相思之情盡傾紙上,遣專人送往。為免洩密,便選了那不知內情的時方大夫的家臣作為信使。右近對周圍的人說道:「此人乃是她從前的舊相識,最近做了黛大將的隨從,常互相往還。諸事全憑右近說謊欺瞞。轉眼正月匆匆而過。匂親王心中焦灼,然而不便再到宇治探訪,但覺長此下去,必相思成疾。因此更添無限煩惱,終日愁歎不止。而蒸大將稍有閒暇,便微行前往宇治。先赴寺中拜佛誦經,佈施物品,日落時分方悄然來到浮舟房中。他雖然是微行,然打扮並不素樸,頭戴烏帽,身穿常利服,模樣異常清秀。緩步踱入室中,風度優雅,令人見之忘俗。浮舟深感愧對於他。那個非禮相犯的人又浮現於腦際,想到今天又要逢迎另一男子,便覺痛苦不堪。她想:「匂親王信中曾說:『我自與你相識以來,頓感以前所有相識之女都可厭。』聽聞他果然不再去任何夫人那裡。倘他知道我今日又接待秦大將,不知心中將是何種感受?」她越想越覺痛苦,後來又思道:「這董大將委實是品貌兼備,態度含蓄,舉止溫文爾雅。即便久不上宇治解釋時,亦言語不多。他從不濫用油思』、『悲傷』等語,只是巧妙表達久別相思之苦。但這比那種甜言蜜語,聲淚俱下的訴說更加使人感動,這一點正是他異于常人的日常特性。至於風流優豔方面,固然不及那人,然而講到忠厚可依、恒久不變之心,則遠勝於那人。我這回意外地對那人發生了愛慕之情,倘被大將知曉,怎生了得!那人癡癲發狂地想我,我竟對他生憐愛之。乙,真乃荒唐愚昧之舉呵!倘大將以此視我為淫蕩之人而遭其遺棄,那我就孤苦淒清以至抱憾終身了。」她深自警惕,愁緒滿懷。黛大將不知真情,看她如此神態,想道:「多日不見,她倒長大了許多,深諳人情世故了。也許是常在這偏遠孤寂之地,憂愁過甚造成的吧!」便頓生憐憫之心,比以往更加體貼呵護了,遂說道:「我特意為你建造的新居快落成了,距三條宮味甚近且臨水,又熱鬧,還可時常觀賞櫻花呢。我想春天即可遷入,那時我們再不會有這般相思之苦了。」浮舟想道:「匂親王于昨日信中,也說早為我備好一個清靜如意之地。意大將尚蒙在鼓裡,作如此周全的打算,委實可憐。無論怎樣,我豈能棄了大將而追隨匂親王呢?」匂親王的面影又浮於眼前,但覺率由自作,此身何其不幸,便啜泣不已」秦大將忙安撫道:「千萬不要如此悲傷,你心情不佳,我也不得安樂。你心情如此不快,難道有人向你說了我什麼不是?你萬萬不可聽人挑唆,我若對你有二心。怎會不顧一切遠途勞頓來看望你呢?」此時新月如眉,二人移近軒窗,舉首望月,各自無語,陷入沉思。男的追憶大女公子,不勝傷逝之情;女的思慮目後,更添憂患,哀歎自身命薄,二人各懷苦衷。夜霧籠罩著遠山,訂中的寒鵲,於增脫夜色中更顯英姿。宇治長橋隱約可見,河吐柴船穿梭往來。此番美是於別處確實難以見到,故莫大將尤為珍愛,每每因景憶昔,歷歷如在目前。即使此女子並不肖似大女公子,今日終得一聚,實是可喜可慰的。何況這浮舟較之大女公子,毫不遜色。且漸通人情世故,熟習京都生活,舉止態度極為雅樸。黃大將覺得她更比往日嫵媚了。但浮舟憂慮滿懷,眼淚不覺奪眶而出。蒸大將不知如何安慰他,便贈詩道: 「千春無患永結契,此緣長似宇治橋。今日你應知我一片誠心了吧。」浮舟答道: 「斷石疊砌宇治橋,難憑此語結千春。」此次黛大將與浮舟更是纏綿,依依難舍。他本欲多呆些日子,又恐遭別人非議,不免顧慮重重。又想到長聚之日不遠,何必貪一時之歡呢?便打定主意,于拂曉時分啟程返京。一路上回想浮舟成熟誘人模樣,對她的思念更勝於往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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