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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回 浮舟(3)


  但聽右近說道:「唉,我很想睡了呢,剩餘的明日縫吧。常陸夫人雖急,也不會一早就派車來的。」便將針線收起,掛好帷屏,橫臥著打起瞌睡來。浮舟也緩緩地走進內室睡了。右近站起身,到北面房中去轉了一轉,返回躺在小姐近旁睡了。侍女們個個倦容滿面,一會兒都相繼睡去了。匂親王見此情景,甚覺無計可施。只好輕輕地敲打格子門。右近猛然驚醒道:「何人?」匂親王便咳嗽兩聲示意。右近覺出這聲音是責人口吻,自以是黛大將連夜返回,便起身準備開門。匂親王在門外輕聲道:「將門打開吧!」右近驚喜地道:「萬沒料到大人竟會在深夜趕回來呢?」匂親王便順口道:「從大藏大輔仲信中得知:小姐要出行。我便急急趕了回來,不想在路上耽誤,故而遲未,請快開門吧。」聲音輕微,右近分辨不出,以為真是燕大將,便開了門。匂親王進了門,又低聲說道:「我於路上遇到可怕之事,因而弄得狼狽,還是不要將燈弄得太亮。』信近叫道:『哎呀!真嚇人啊!」她戰戰兢兢地將燈火移開。匂親王叮囑她:「萬不可讓人知道我已回來,如此難堪之相實難見人呢?他裝模作樣,竭力模仿意大將的言行,竟混進內室去了。右近聽見他如此說,很是擔心,便伏在暗處窺視。但見他裝束整齊華麗,衣香之濃烈不遜于黛大將。匂親王走近浮舟身邊,脫下衣服,裝作很熟悉的樣子躺了下來。右近便說:「還是到原來住過的房裡去吧。」匂親王一言不發,右近只得給他送來嫋枕,喚醒那些睡在屋裡的持女,令她們回避。侍女們素來不招待隨從人員,所以她們毫不懷疑。有一個竟自作聰明地道:「如此夜深還特地趕來,真是情重如山啊!恐怕小姐還不知道他這一片心意呢。」右近便制止道:「靜些,靜些!」眾侍女便不再言語,重新睡去。浮舟發覺身邊躺的不是董大將,頓時驚惶萬狀,六神無主。但匂親王默不作聲,只管肆無忌憚地行為。浮舟倘是起初便覺察出真相,多少總會想些法子拒絕的。可現在弄得她無法可施,恍如夢裡一般。匂親王漸漸軟聲細語訴說上次不得相親之恨及別後相思之苦。浮舟明白身邊之人是匂親王後,頓覺羞愧難當,又想起如果被姐姐知道如何是好,不由痛苦萬狀,嗚咽不止。匂親王想起日後無法和她再會面,也悲傷起來,陪著她哭了一回。

  翌日天色尚暮,隨從便來請勿親王動身返京,右近才恍悟昨夜之事。匂親王卻賴著不走,他思慕浮舟已久。想到一旦離開,再來談何容易。心裡暗道:「不管京中如何尋我,今天我須留此。有道是『生前歡聚是便宜』,倘今天就此別過,真要使我『為戀殉身』了!」便喚右近前來對她說道:「我雖不體諒人!但今日我決計不回京了。你且去安排我的隨從讓他們在附近地方好好地躲避起來吧!再叫家臣時方到京中去走一趟。如有人打探我行蹤,便回答說『微行赴山寺進香了』,要巧妙應對才是。」右近聽他如此表白,真是又驚又惱。她後悔昨夜疏忽大意,以至釀成如此大禍。懊恨之際她又想:『箏已如此,吵鬧也是徒勞,倒使匂親王有失顏面。那日在二條院他對小姐已是一往情深了,這可能是前世因緣所定吧。也是不能怨怪誰的。」她如此自慰便寬下心來,答道:「今天京中有車來迎接小姐呢。不知親王對此有何主張?你倆既有這不可逃避的宿世因緣,我等也無話可說。但今日確實不巧,萬望親王冷靜思慮,暫時回京去吧。若真有意的話,伺機再來如何?」她說得儘管有理有據,但親王仍堅持道:「我傾慕小姐已多時,今日只想伴侍小姐左右。至於世人如何責怪,我一概不懂,不顧一切來此,是早有此心了,若有人前來迎接小姐,便以『今天是禁忌日子』為由拒絕了吧。這事萬萬不能張揚,尚望你等為我二人作想,體諒我的苦心。」由此可見匂親王癡迷浮舟,實已是神思不清了。右近快步出去,對催促動身的隨從人員說道:「親王如此行事,實有失皇子身份,你們何不竭力勸阻?他昨夜之舉,實乃荒唐至極,你們作為隨從,党稀裡糊徐地為之前導。倘是山野民夫不慎冒犯了皇子,將如何是好?」大內讓心知此事實已糟糕,只好啞口無言地倒立一邊思慮。右近又大聲問道:「哪一位叫時方?親王吩咐他如此」時方笑答:「被你如此罵一通,我早已嚇壞,即使親王不吩咐,我也要逃走了。實不相瞞:親王如此行徑,我們也以為恥,可大家不得不拼著性命來,你們這裡的值宿人員恐就要起身了,我得趕快走。」說罷,一溜煙去了。右近苦苦思慮:如何方能瞞過眾人耳目呢。此時眾侍女都已起身出來。右近便神秘地說道:「大將出了些事情呢!昨夜回來時非常隱密。料想是途中碰到了匪徒吧。他吩咐我們不得將此事告知外人,就連換的衣服都得悄悄送去。」眾侍女驚訝不已,說道:「哎呀!真可怕呢!木幡山一帶荒涼沉寂。也許這次大將是悄然路過那兒,才遭了匪患的吧?想起來真叫人丟魂啊!」右近忙說:「輕聲些,千萬不可走漏風聲,讓僕役們聽到可就遭了。」她騙過了眾傳文,而內心卻焦躁不安:倘使大將的使臣忽地來了,可怎生是好?便虔誠地禱告:「初做觀世音菩薩!保佑我們今日平安吧!」

  太陽高掛之時,格子窗一律打開,右近細心地服侍浮舟。正廳的簾子全都掛下,貼上「禁忌」的字條。常陸守夫人屈躬來迎,準備騙她說「小姐昨夜夢見不祥」,不能出來會面。而盥洗水也僅送來一份。匂親王甚覺木周,對浮舟道:「你先洗吧。」浮舟平日看慣了黛大將斯文模樣,現在看到匂親王如此焦灼難捱,便暗忖:世間所謂情種,或許就是這個樣子吧?又念及此身命運多鐘,要是此事洩露出去,不知世人又如何譏議!倘被姐姐知曉,更將如何是好?幸好匂親王並未知道她是何人,他曾屢屢探問:「我數次懇求你告知姓名,你卻緘口不答,教人好氣啊!無論你出身何等低賤,我總會百倍地心疼你,尚望你見告。」但浮舟總不肯透露一字。然而別的事情,她都溫順地—一作答。因此匂親王百般憐愛她。

  晌午時分,常陸守夫人差遣來迎的車才到達。總共二輛車,七八騎人,照例是武夫打扮。此外尚有眾多操著東國土話的粗陋男子相隨。眾侍女極度討厭,紛紛將他們趕進那邊的屋子裡去。右近心下思量:「這如何是好?若騙他們說蒸大將在此,而以餐大將那種身份顯赫高貴的人離京,他們豈有不知之理?」思來想去,她便拿定主意,草草寫了一信給常陸守夫人道:「昨夕小姐月信忽至,今日不便進香。加之昨日夜夢不祥,今日領齋戒。出行之日適逢禁忌,真乃不巧。恐鬼怪故意作梗吧。尚望鑒諒。」隨即將此信交付來人,請他們用罷酒飯,回返京都。她又派人去告知老尼姑並君:「今日禁忌,小姐暫不赴石山進香。」

  往常浮舟無事便悵望雲山,無聊度日,常覺歲月難挨。而今天匂親王深恐薄暮之時便要離浮舟而去,也視寸陰如金。如此深情,使浮舟動心不已,頓覺今日時光難留。匂親王伴傳浮舟,長久端詳她容貌,覺得處處生輝,實無僅疵,真所謂「相看終日厭時無」。其實浮舟容貌不及二女公子,而比起年華正盛,美豔嬌小的六女公子來,更是遜色得多。只因匂親王愛她人癡,方才視她為絕代美人。以往浮舟亦認為燕大將之美無人出其右,而今日看這位匂親王,頓覺他的俊俏瀟灑更在董大將之上。匂親王取過筆硯來,隨意書寫。他那精彩的戲筆,優美的繪畫,使得浮舟傾心不已。畫畢,他溫柔地對浮舟道:「如果我們不能隨時相聚,你便看看這畫吧!」畫中繪的是一對美貌男女互相偎依的情景。他指著畫說:「但願我倆永遠如此。」說罷淚水不禁潸然而下,吟詩道:

  「縱結千載盟警深,亦悲此世命無定。我如此推想,委實不祥。倘我今後盡力而不能與你廝守一起,定會戀你而死的。起初你對我如此冷淡,我便可借此不來尋你,可如今更添痛苦啊。」浮舟聽罷,也悲從中來,便用那蘸了墨的筆寫道:

  「壽命無常不足惜,人心不定更堪悲。」匂親王看畢暗道:「倘我心亦變化無常,實乃可歎了。」便更覺浮舟憐愛無比,笑問道:「可曾有人對你變心麼?」便細細探問黃大將起初送她來此的情由,浮舟頗覺羞愧,答道:「我不願說,你何必定要盤問呢?」半嬌半嗔,更是可愛至極,匂親王心念此事遲早定會知曉,便不再詢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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