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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回 東亭(7)


  乳母向二條院借得輛車子,趕至常陸守家去找夫人,將前日之事詳細作了稟報。夫人聞之驚痛,只覺肝腸寸斷。她著急不已,料想眾侍女定已議論得沸沸揚揚,輕視其女了。更令人擔憂的是,那親王夫人又是如何看法,大凡這種事,沒有女人不爭風吃醋的。她以己推人,如坐針氈,愈發焦灼木堪,片刻不能呆了。遂於當日黃昏趕至二條院。恰逢匂親王在外,免卻尷尬。便對二女公子說道:「我將此幼稚無知的孩子託付與您,本來不必擔心。哪想總是心牽兩端,寢食不寧,家裡那些孩子皆怪我呢。」二女公於答道:「浮舟聰明曉事。你不放心,慌慌張張道出如許話來,反令我好生慚愧。」言畢嫣然而笑。常陸守夫人見其神色安穩沉靜,因心懷鬼胎,更顯得局促不安了。她不知二女公子如何看法,一時竟不能回答。稍後答道:「能侍奉小姐于此,可償了多年的心願。傳至外邊也有個好名聲,確乃顏面得很。然而……終究尚有所顧慮。終不如讓其閉居荒山修道,倒最是無慮。」一言及此,竟流下淚來。二女公子也甚覺同情,遂道:「其實你大可不必如此憂心。我對她甚是看重,事無大小我自會很好照料她。……此處雖有個舉止放肆之人,常會弄出些荒唐事來。幸而眾人皆深曉其性,防範之心自是常在,浮舟不會出事的。不知你對我作何看法?」常陸守夫人忙道:「不不,我決非對你不放心。已故八親王恐失顏面,不願認她這個女兒,這也罷了。但我與您原是極有血脈淵源的」正因此故,始敢將浮舟託付於您。」這話說得極為誠摯。末了又道:「明後日,乃浮舟特別禁忌日子,我得領她去幽靜之所避避災星。以後我再來看您吧。」言畢,便欲攜浮舟離去。二女公於大感唐突,心中雖納悶,但也不好挽留。常陸守夫人被昨日之事嚇壞了,心緒不定,匆匆歸去。

  常陸守夭人曾於三條地方建了一所玲瓏小宅,聊作避災之所。屋子本就簡陋,且尚未竣工,是故陳設皆不完備。她領浮舟到此,對她說道:「唉,我因你竟遭眾多憂煩。在此諸事皆不稱心,活下去何益?倘若僅我一人,哪怕身份微賤,生活困苦,我也願尋一僻處度此餘生……那位夫人,本不願認你作妹,我們去親近她,若是惹出事來,豈不恥笑於世。唉,人世真無趣呵!此處房屋雖陋,但無人知曉,你便委屈一下,暫且避居於此吧。我會儘快為你善謀良策。」她囑咐已畢,便欲歸去。浮舟抽抽泣泣,料想一生在世何等命苦,遂覺心寒。她確是十分可憐,然母親更比她苦,將女兒禁閉于此,她覺得太委屈了她,實在有些於。已不忍。她一直願女兒順利長大,遂人心願完姻。蒙受那可悲恨之事,深恐為世人輕蔑,心下擔憂不已。這母親並非不明事理,惟易動怒,且稍略剛愎自用。其實讓浮舟躲在家中又何妨。只是她以為那樣會委屈了浮舟,故作此下策。母女倆從來不曾分居,朝夕形影相隨,而今突然被迫分開,相與揪心難受。母親囑咐道:「這屋子尚未竣工,恐有不周到之處,你須得小心些。各屋侍女皆可使喚。值宿人員雖皆已吩咐過,可我仍是擔心!若常陸守未生氣催促,我決不願拋下你,我心裡真如刀絞一般呵!」母女灑淚惜別。

  常陸守為了招待快婿左近少將,忙得不辨東西。他責怪夫人不肯誠心幫他,有失顏面。夫人氣惱地想:「若非此人,哪會有這些事端。」她那寶貝女兒因此而蒙受不幸,令她痛恨不已,故而甚是輕蔑這少將。她回想前些日子這快婿于匂親王面前,那卑瑣姿態令人難以相信。所以更不將他看在眼裡,何嘗有奉之為東床嬌客之念,簡直是恥辱。忽又想:「他在此如何?我尚未見其日常起居模樣呢。」遂於某日白晝,她乘少將閒居中,走至其居室邊上,自門隙向裡偷窺。但見他身穿柔軟白續上衣,內樹鮮豔的淡紅梅色衫子,正坐於窗前欣賞庭中花木。她頗覺此人模樣清秀,瞧不出一絲拙劣。那女兒年紀尚幼,全無心思靠於身側。她回想匂親王與二女公子並坐時姿態,以為這對夫妻匹配遜色。少將與左右造侍女談笑戲玩。夫人細細觀看,但見他大有隨意不拘的超脫之態,先前在二條院那副奴顏全無蹤跡,仿佛有兩個少將。恰值此刻忽聞少將說道:「兵部卿親王家的獲花煞是漂亮!不知是何品種。同為花,在他家卻開得豔麗無比。前日我去他家,想折取一枝。恰巧親王正出門,終不曾折得。那時他尚吟唱著『褪色獲花猶堪惜』之歌。確欲讓年輕女子睹睹他那風采呢!」言畢,也得意洋洋地吟了些詩句。夫人暗忖:「哼,附庸風雅,裝模作樣。想幾日前在匂親王跟前那醜態,真令人不堪忍受,誰知他所吟為何詩。」然細察其此刻儀態,又覺他並非完全卑劣之人,便欲看看他到底有何才華,遂令侍女傳話,贈以詩道:

  「嬌貴小挎高籬護,綠葉逢霜何變色嚴少將微覺愧對於她,答曰:

  「若知持花出宮城,此心怎會憐別花聲望能拜見尊顏,一表心中敬意。」夫人猜他定已獲知浮舟乃人親王之女,便更願浮舟能榮貴如二女公子。於是秦大將的音容笑貌漸漸顯於眼前。她想:「匂親王與黛大將皆俊美無異,但此人於我印象極壞,他居然闖入浮舟內室,做出輕狂舉動。如此肆無忌憚,實在可惡。而意大將卻舉止得體,他雖戀慕浮舟,卻未冒昧啟齒,面若無事。如此謹慎沉重品性,著實難得。連我也甚悅意。何況年輕女子!哪有不傾心的?少將這類低下卑鄙之徒,若真娶了浮舟,那才是浮舟的恥辱。」她惟替浮舟之事擔憂,左思右想,殫精竭慮為她謀劃良策,然實施起來則極為不易。她以為:「燕大將已慣熟高貴如二女公子之女子,即使有品貌優於浮舟者,怕也難激起其欲望。據我經歷,人的氣質品貌,與其出身大有關係。比如我的子女,凡與常陸守所生的,便不如八親王所生的浮舟。又如左近少將,在常陸守哪內品貌超群,然同匂親王相較則相形見細。萬事皆可由此推量。秦大將已娶當今皇上愛女為妻,在其眼中,浮舟怕粗陋得一無是處吧廣這般猜測,不覺萬念俱灰,甚為悵然若失。

  居於三條院內的浮舟孤寂,整日僅看看庭中花草,而花草皆為俗類。只覺無一絲生趣。出入此處者皆為操上話的東國人。她閉居於這粗陋乏味的屋子裡,甚覺鬱悶。偶爾憶及二女公子姿容,思念不已。那色膽包天的闖入者音容,此刻也湧上心頭。那回他究竟胡言些什麼,至今惟記得不少溫婉情話。那衣香,似乎至今尚殘留鼻前;那可怕情節皆已憶起。一日,其母遣人送來一信,殷切慰問,掛念殊深。浮舟念及母親用心良苦,而己卻屢遭不幸,不覺淌下數行傷心淚。母親信中寫道:「我兒獨處異地孤寂不慣,實在是委屈你了。」浮舟忙回信答覆:「請母親切勿掛懷,女兒已習慣且覺得此處安心。贈詩道:

  惟求永無塵世苦,此身欣悅遠離愁。」此詩尚帶稚氣,母親看了不覺淚流不止,想這女兒這般不幸,竟落得息身無所,的確可憐無限。答以詩雲:

  「惟求福泰臨兒身,老身即去亦慰情。」母女二人常以此種率直之詩相與贈答,聊以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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