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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回 東亭(8)


  且說章大將每當秋色濃郁之際,常夜夜輾轉難眠,思念大女公子,悲拗不已。時逢宇治新建寺宇竣工,他便特地前去觀看,一見宇治山中紅葉,便生出久別重逢的激情來。原先山莊易成新屋,鱗次林比,十分豪華氣派。回想所拆山莊,乃已故八親王所建,一味古樸幽雅,猶如高僧居所,心中頓生依戀之情,遂覺眼前新屋似有難饒之過。感慨之情濃深比昔。原來山中設備,並非一律,一部分莊嚴大度,另一部分纖麗精緻,適合女眷居住。如今竹編屏風等粗笨家什移至新建怫寺中供用,此處則新制山鄉風味器什,格外優美且富情趣。秦大將坐于池邊岩石上留戀觀賞,一時不忍離去,即景賦詩:

  「綠水盈池景依舊,故侶清影不見留。」他擦去淚水,逕自去探望老尼並君。那老尼陡見蒸大將光臨,大為感動,好一陣悲喜交加,強忍許久才沒掉下淚來。章大將于門邊隔簾而坐,只將簾子一角卷起,與老尼敘話。並君隱身帷屏後作答。意大將隨意談及浮舟:「傳聞浮舟小姐已來至匂親王家。但我卻不便向她開口,尚煩您傳達吧。」並君答道:「前日其母寄信來,提及她們如此東躲西藏,全為了避凶。那信中寫道:『眼下藏身於偏陋之所,實可哀傳。倘若宇治與京城不遠,頗欲寄居貴處,以求前庇。然因山路坎坷難行,來往實在艱辛。」』蒸大將道:「眾皆不敢走這山路,惟我不憚煩累,頻頻跋涉而來。此宿線實在不淺!思之令人無限動情。」一言及此,竟又淌下淚來。又道:『話然,煩您修書一封,送至那避凶之所。且慢,最好是您躬身走一遭,可好?」並君答道:「傳達尊意,事本容易。推如今要我複赴京都,實難從命。況且二條院我尚未去過呢。」黃大將言道:「派人送信,萬萬不可!老傳將出去,豈不有失顏面。哪怕愛宕山的高僧,不也因時制宜,下山赴京麼?雖有犯清規之嫌,然可成人之美,也是一種無量功德呵!」並君說道:「遺憾,俄身不積濟人德』呀!進京去為此事,洩露出去,怕要遺笑於人了。」她不肯去。意大將則再三堅決強請:「無論如何得勞你走一趟,這機會難得,後日我派車子接您。你先弄清她寓居之所。我決不使您為難。」說著滿臉笑意。老尼共君弄不清他心中真實所想,因此十分不安。轉念又想:「黃大將平時也是規矩之人,從未有過荒唐之事,料他甚惜名望,蓋不會與我為難吧。」於是回答:「既然你如此心決,我便去吧。其閉居之所離資哪甚近,尚煩您先去一信,否則,外人必謂我自作聰明,既已遁入空門,尚要做紅塵月下老,豈不有失體統。」意大將說道:「寫信不難,惟恐讓人譏議,以為『素大將愛上了常陸守之女』。何況那常陸守乃粗暴之人。」並君不禁笑起來,頗覺此人可笑可憐。垂暮時分,秦大將辭歸。臨走,他采了一束花草,又折數枚紅葉配在一起,準備送與二公主。他對二公主一向親近,只因是是女,才不過分親昵。皇上待他,如百姓待子般慈愛。對其母尼僧三公主也關心周至。故黛大將格外看重二公主,以之為至高無上的正夫人。他深蒙聖恩,又榮為駙馬,卻私下移愛他人,也自覺內疚。

  轉眼約期已至。黃大將遣一貼心僕人,隨輛牛車去宇治接並君。他對那僕人道:「到莊園挑個忠厚者任護衛。」並君先已應允進京,此刻雖極不樂意,也只得乘車出發。她瀏覽山中美景,想起種種古詩,感慨不已。不久車子抵達浮舟所居三條院。此處確實冷僻,不見行人。並君甚是放心,令車子駛進院內,叫引路人傳言:「老尼並君奉黛大將之命前來拜訪。」隨即,一個曾伴赴徽進香的年輕侍女出來迎接,扶了養君下車。浮舟久居此荒僻地方,朝夕惟覺寂寞難耐。忽聞並君來到,興奮不已,當即叫人將共君迎人自己房中。她看著共君,想著她曾侍候先父,更有一種親近感。並君開口道:「自從那日見過小姐,暗自仰慕,無時敢忘。只因出家之人與世事斷絕,所以你在二條院二小姐處時我也沒去探望。只因此次蒸大將囑託再三,感其熱心,無奈勉強遵命,前來奉擾。」浮舟與乳母前日曾在二條院窺過黃大將丰姿,私下甚為美之。且又親聞其言:無時敢忘自己,故而倍覺感激。卻不曾料他竟突然托人來探望。

  剛入夜,便聞輕輕敲門聲,聲稱來自宇治。並君料想乃黛大將之使者,遂令人開門。只見一車悄然入內。她正納悶,忽有人來報:「是特來拜望尼僧老太太的。」而所報名號印不是宇治山莊附近的莊園主。並君遂膝行至門口接見。此刻天空正飄細雨,冷風吹入門內,帶進已諳熟之奇香,始知來者乃黛大將。如此責人神秘出現,而此地毫無準備,四處亂成一團,眾人手足無措,直道:「如何是好,如何是好?」蒸大將讓非君傳言:『哦推欲借此僻靜處所,向浮舟小姐表述衷情。」浮舟聞言,一陣慌亂,不知如何對答。乳母急切勸她:「他專程而來,豈可置之不理呢?暗地派人去常陸守哪內告知夫人吧。距此處很近的。」並君即道:「無須如此緊張。年輕人之間相互敘談也並無大礙,何況大將生性溫柔敦厚而又行事嚴謹。倘小姐不許,他決不會有輕狂行為。」此時雨勢略猛,天已全黑,忽聞值宿下人操東國方言報道:「東南邊的圍牆已塌損,甚不安全。這位客人的車子不要停在那兒,快些進來吧,要關大門了。」燕大將不慣那東國語調,甚覺刺耳難聞。於是吟唱著古歌:「漫天風雨行人苦,荒野誰家可庇身?」遂在那多風的簷下坐下。吟詩道:

  「東亭門閉接草生,久立外雨不解情。」他以袖輕拂身上雨點,身上那濃郁芬芳隨風飄散,直襲諸東國鄉人鼻孔,令其驚訝不已。

  此時已絕無理由推脫,只得在南廂設一客座,延請戴大將人座,浮舟不肯立即出來與他相見。眾侍女勉強扶她出來,將拉門關上,只留一條隙縫。素大將見了不悅,說道:「造這門的木匠好可惡!我此身尚未曾坐於此類門外呢。」不知為何,他竟拉開門徑直走了進去。他並不言及願她替代大女公子,僅說道:「自宇治邂逅,一睹芳容後,日夜相思至今。如此難以忘記,定是前世宿緣甚深吧!」浮舟容姿原本妍麗無比,章大將甚覺滿意,對她憐愛異常。

  不覺便至破曉時分。外臨大路,但聞叫賣之聲嘈鬧不絕。黛大將聞聲想:黎明時分,那些商人頭頂貨物叫賣,模樣必定旮怪。於如此蓬門草舍中過夜,于他尚是首次,故覺得別有意趣。後聞值宿人各自回室中休息去了,便即刻喚隨從車夫,將車子趕至這邊門口來,自己徑直抱了浮舟上車。事發猝然,眾人皆驚詫不已,慌亂道:「眼下正值九月,不宜婚嫁,此不可呵!這可如何是好?」眾皆十分著急。並君也未曾料到,甚是同情淫舟,然而她仍勸慰眾人:「大將自有主張,諸位不必多慮。我深知明日才交九月節氣。」原來今日十三。並君又對意大將道:「今日我不再奉陪了。二小姐定會獲悉此事。我若不去拜訪,悄然來去,未免不周。」意大將覺得眼下尚早,即刻告知二女公子此事,似有不妥,答道:「你以後再向她致歉吧。今日去那邊,若無人引導,甚為不便。」他強要並君同去。又道:「須得再派個侍女去才是。」遂擇了浮舟一名叫侍從的侍女,與異君同去。而乳母及異君所帶女童,皆留在此處。她們皆不知所措。

  人們初料這車將駛往附近某處,誰知卻徑直朝宇治駛去。調換之牛皆已備於途中、經川原,駛近法性寺,天才大亮。侍從悄悄窺視蔡大特容貌,被其俊美氣質驚呆,不由得傾慕起來,哪裡還慮及世人將對此作何評價。浮舟則因事出意料,驚嚇得神志不醒,兀自儲伏車中。燕大將見了忙溫婉致意:「是車太顛簸,作頗感不適麼?」說著便將她摟抱起來,擁於懷裡。此時旭日光輝從車前輕羅女袍上透射進來,車內鮮亮無比,老尼導君頗覺害羞。她想:「如何求得大小姐在世,讓我伴她作此旅行!只恨我長生此世,蒙此意外變故。」她心中不免悲切,卻要強忍,但又如何收藏得住?終使愁容顯露,淚溢不已。侍從見了甚是不悅,暗想:「這婆子真可惡!今日小姐新婚,車中帶個尼姑本已不吉,卻尚要愁眉苦臉,抽抽泣泣做甚?」她頗覺這老尼可恨又可笑。其實侍從哪知兵君心事,惟謂老太婆愛哭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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