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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回 寄生(8)


  蒸中納言常常睹物思人,無時或忘大女公子,故對她說道:「我自小厭恨塵世,常願清心淡泊地了度此生。然恐是困線未盡,我雖屢受你姐冷遇,但對她卻情債難斷。因此,本有的道心亦逐漸消逝了。為慰衷情,排遣很鬱哀思,我亦想尋幾個女子,睹其姿容。然卻無一女子可令我傾心。經過苦思煎熬,我確認世上女子不能惹我動心了。因而倘有人視我為輕薄貪色之輩,我定覺萬般恥辱。今若對你有半點邪念,我當羞愧而死。然僅如晤談,常將所思之事全然奉告,企望能有所裨益,並且彼此解懷傾談,誰能追究其咎呢?我心素來端正秉直,天地可鑒,世間無人可挑瑕疵,你為何不信任我呢?」他滿腹怨言,喂雞含淚說了一通。二女公子軟語答道:「我怎不信任你呢,要不怎會不顧旁人猜忌而這般親切地招待你呢?多年來蒙你厚愛,多方照拂,我深感無以為謝。故一直將你看作信賴之人,要不怎麼會主動致信與你呢?」黃中納言道:「你何時主動過?我沒一點印象呀,你的話多讓人動心啊!大約為赴寧治山鄉,才寫信召喚我吧?這多有煩你信賴,我豈不有感激之理?」他仍滿懷怨恨。但因旁邊有人,不便任情傾泄。他凝眸遠眺窗外,但見喜色漸深,已近傍晚,夜央調脈,清晰可辨。庭中假山只剩一團黑影,此外景色模糊難分。而帝內蒸中納言不管二女公子如何著急,仍是悄然不動地倚柱而坐。並低聲吟誦古歌「人世戀情原有限……」,繼而說道:「灼灼相思,已不堪忍耐,我恨不得立宏『無音鄉』呵。至少,在宇治山鄉,即便不特建寺院,亦當依故人顏面繪影雕像,作為佛像,禮拜誦念,寄託衷情。」二女公子道:「你立此心願,令我感動!不過提起雕像,教人聯想起放入「洗手間」代受罪過的偶像,反覺對不起亡姐了。至於畫像呢,世間一些畫師是看主人出手是否闊綽而定美醜的,所以也並不很放心。」餐中納言道:「好極!這雕匠與畫師,怎能造出我心中之像呢!傳聞近世有一雕匠,所雕佛像形神逼真,難辨真偽。但願有此等神工。」轉來繞去,總念念不忘大女公子。神色這般悲傷,顯見其情刻骨銘心。

  二女公子對他甚為憐憫,將身子移近稍許,柔聲說道:「說起雕像,我倒想起一事,只是羞於啟口。」她說時態度隨和親切了許多。意中納言心中甚喜,忙問道:「何事?儘管說吧!」同時將手伸進帷屏內,握住了她的手。二女公子甚覺厭惡,但又不敢聲張。因她正想法制止他,以便能與他解懷暢談。而且一旦聲張起來,近旁侍女看了說不定又會弄出許多絆聞來。因此佯裝無事,遂說道:「今夏京都不知從何處來了個多年生死不明的人,聲言要來探望我。我推想這個人同我定有關係,然又從未謀面,見面難免不回鈍。不久果然來了,一看,她竟酷似姐姐,令人驚詫,我覺得她甚是可親。你常說我有似姐姐,其實據侍女們說,我們雖是同胞姐妹,但相異之處頗多。這人與姐姐毫無干係,然二人竟如此相似,教我無法分辨。」意中納言聽了,幾疑是夢。他說道:「一定有緣,才會如此酷似。但為何不曾聽說過呢?」二女公子歎道:「有何緣分,我亦不明白。父親在世時,時常擔心離世後,留下的女兒將孤苦無依,四外飄零。只找一人,已使他操碎了心。倘再遭此種事情,被人盛傳開去,更將受人羞辱了。」素中納言從這話中約略推知:這個女子想是八親王私通婦人所生,但不知是在何外撫育長大的。那句說此女酷肖大女公子的話牽動了他的神經,便忙個迭地追問:「只有這幾句話,使我不甚明瞭。你既然說了,就請詳告於我吧。」二女公子終覺難為情,不肯詳敘,只是推託道:「你倘有心尋她,我可將住處告知於你。至於其它情況,我亦弄不清楚。說得太細,亦無甚趣味了,倒掃作興致。」意中納言道:「為尋愛人亡魂,即便海上仙山,亦當捨命赴之。我對此人雖無戀慕,但與其這樣朝思暮想,憂傷無限,還不如去尋得其蹤。倘能勝如你姐之雕像,便供奉她為宇治山鄉之本尊,有何不可?務望詳細指點才是。」

  二女公子見她要求如此堅決,說道:「這如何是好呢?父親在世時尚不承認她,我卻多嘴繞舌,而將其洩露。但我只是聽你說要找能工巧匠替姐雕像,我心感動,才不覺得說出這個人來。」遂告訴他:「此人長居於偏遠鄉間。她母親見其可憐,便督促她與我信函交往。我不便棄之不顧,亦時常覆信於她。哪知她卻親自來訪我了。恐是燈光映襯之故吧,但見其人渾身周遭無不天然得體,其漂亮竟超出我的預料。她的母親正為她的前程而擔憂。若能蒙你照拂,將其供奉為宇治山鄉的本尊佛菩薩,真是她終身幸福呀。恐怕這只是做夢吧。」袁中納言思忖:二女公子表面雖說得親切,且有頭有尾,其實厭惡我哆喀,只是設法打發我。因此他甚感不悅。然而一想到那酷似大女公子之人,又甚覺眷戀,亦只得隱忍不發。遂又想:「她雖痛恨我那不應有的戀情,但卻未當眾羞辱我,可見她頗能體諒我呢。」念此,心情開朗了許多。此時已值深夜二女公子深恐在下人面前失去體統,便趁黛君不在意時悄然退入內室。囊中納吉前後尋思,亦覺二女公子退避不無道理。然心潮激蕩,無法鎮靜;怨恨痛惜,交錯奔湧,攪得他方寸大亂,眼淚差點奔湧而出。但他深知:一切莽撞行為,于人於己皆不利,遂竭力忍耐,起身告辭而出,愁歎連聲,甚為淒慘。

  他於途中尋思:「我只管這般愁恨,將來怎生是好呢?真痛心啊!有何法既讓我稱心如意而又不遭世人譏評呢?」恐是對戀愛之道不甚熟悉之故吧,他總是無由地為自己又為他人思慮未可預料之事,常常通宵達旦。他想:「她說二人酷肖。但不知是否真實,總須親見一面才好,那人母親身分低賤,且家勢衰微,想必求愛不難。但倘那人不如我意,反而麻煩了。」故而對這女子並不十分思慕。

  蒸中納言困於心事,宇治八親王舊宅久未拜訪,似覺亡人面影日漸模糊,不勝悲傷,便於九月末來到山莊。但見山中秋風蕭瑟,木葉凋落,一片慘淡。與這山莊相伴的,只有那落葉秋風與宇治江水,難覓人蹤。到處顯出荒涼、破敗的景象。黃中納言一見便黯然傷悲。他召來老尼姑共君,她走至紙隔扇門口,立於深青色帷屏後,合道:「恕我不敬!只因年長色衰,醜陋不堪,無顏見得人呢。」便只隱身帷屏後,不出來。袁中納言答道:「我料想你孤苦伶什,寂寞無聊,你我相知甚深,故特來敘!日解憂。不覺間,又過了許多時光,真乃歲月飛度啊!」說時滿眼噙淚,並君更是淚如串珠。他繼而又說道:「回想起來,去歲此時,大小姐正為二小姐的終身大事操心忙碌,豈料她……,唉,真是悲傷時時有,秋風催人愁啊!當初大小姐擔心的事,果然出現了,聽聞二小姐與匂親王的婚姻確實不大美滿呢,細想起來,真是變化莫測啊!不過無論怎樣,只要存活在世,總會否極泰來的。只是大小姐懷此憂慮而死,我總覺對她不起。想來實甚悲痛。匂親王又娶了六女公子,這乃世間常有之事,他絕無疏遠二小姐之』乙。說來說去,最可悲的正是那個入土化魂的人!死,是在所難逃的,只是先後不同而已,但死總是一件殘酷而悲傷的事。」說罷喚泣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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