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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回 早蕨(2)


  餐中納言自己于二女公子喬遷前一日清晨來到宇治,照例被服侍於那客室裡休想。他獨自思忖:「倘大女公子尚在人世,定與我恩愛相敬至今,必趁先迎其入京。」竟歷歷憶起大女公子的音容舉止。又想道:「她雖未對我山盟海誓,但並無厭我之心,這般溫情有禮。僅因自己性情刁鑽古怪,以致遺愁留恨,不得長相廝守。」袁中納言思前慮後,頗覺悲哀。忽然記起此間紙隔扇上有一小洞,先前曾於此處偷窺,使移步近看。惟團裡間簾子遮掩,不能窺望。室內眾待女因懷念大女公子,皆正吞聲飲泣。二女公子更是淚如雨下,抽噎不止。她茫然若失地躺著,毫無心思慮及明日喬遷之事。餐中納言托侍女向其傳言:「數月未曾造訪,其間憂怨愁苦,實難言語,此日謹向小姐略陳一二,稍安寸心。萬望小姐節哀!冒昧求見,請勿拒我為幸。若否,我定如異鄉遊魂,痛苦難堪。」二女公子頗覺為難,答道:「我並非有意讓他傷心。惟因我心情惡劣,深恐神思錯亂,應對失禮,實甚擔心。」侍女們眾口不一勸說道:「恐傷大人好意。」於是在里間紙隔扇旁側與之晤談。

  囊中納言言談舉止,風度翩翩,令人望而自慚形穢。數日不見,越發英姿煥發,瀟灑倜儻,與眾人迥異。二女公子見之,頓時又憶起那片刻不忘的亡姐來,越發悲傷。黃中納言對她道:「我對令姐的懷念,一言難盡。惟此日乃喬遷之喜,自該忌諱。」便避談大女公子。接著說道:「即日不久,我將遷至小姐新居附近世人論及親近,有『不避夜半與破曉』之諺。小姐若有用我時,請隨意吩咐,不必拘泥。我若尚存於世,定當竭誠相助。小姐意下如何?世間人心叵測,此言不會令小姐唐突吧?我委實不敢妄自斷言。」二女公子答道:「離此故居,我實在於心不忍。雖說你將遷往我新居附近,但此時我心緒雜亂,冒犯之處,還望見諒。」她說時情真意切,柔情萬種,儀態楚楚動人,與大女公子神似。囊中納言想道:「這全怪我當初優柔寡斷,錯失良機,致使此人為他人所得。」縱然後悔萬千,然已遲矣。便閉口不提那夜之事,佯裝早已遺忘,泰然處之。

  堂前幾樹紅梅,芳香彌醇,顏色豔麗,甚為可愛。黃營也不忍即刻離去,頻頻啼唯。何況兩人談話時對「春猶昔日春」的愁歎,此刻淒切異常。春風入室,梅花馨香與貴客在香雖非柑橘之香,然亦可令人追念往昔。二女公子憶起姐姐在世時,為打發寂寞淒苦之日,安慰憂傷無奈之心,常常隨姐賞玩紅梅。睹景思人,實乃不堪追慕。遂吟詩道:

  「山風淒厲愁煞人,香豔依故未見君。」吟聲隱約,詞句斷續。蒸中納言甚覺親切,當即奉答一絕:

  「曾傍嬌梅客依舊,只愁植根我身外。」不禁淚眼盈盈。但一想到此行目的,遂做出若無其事之姿,悄悄拭淚。催告道:「尚待遷京之後,另行造訪,再作效勞。」言罷起身辭別。

  意中納言傳令眾侍女為二女公子遷居之事籌備。又派那個髯須滿面的值宿人等留守山莊,並命凡鄰近宇治山莊,且于自己莊園謀生的人須常來山莊照料。將餘下的一切大小事務皆安排得分外詳盡周至。老侍女兵君曾道:「我侍候兩位小姐時至今日,不期如此長壽,委實令人厭惡!務請眾人權當我已死去。」並君看破紅塵,已削髮為尼。冀中納言懇求再三,定要與她相見。且覺其可憐,便與她親切敘舊,後來感慨道:「今後我還常來此處,恐無人可以談心,你能不嫌棄山莊,實乃好事,令我喜不自禁。」話不曾完,已潸然淚下。並君答道:「長命如『越恨越繁榮』,實在惱人。大小姐早我而去,留我這朽身於世,塵世之事何等擾人。而我的罪孽,又何等深重啊!」便將滿腹騷怨訴之於黛中納言。但黛中納言只是好言慰藉。並君雖已年老,但風韻猶存。且削髮後額際變樣,平添一絲嫵媚,另顯一種優雅。蒸中納言不禁悼念起大女公子,設想當初若是其出家,或許不會如此早逝。雖為尼姑,也可一起談佛論道,長廂廝守。他多方尋思,竟覺這老尼子也讓人生出羡慕,遂拉開帷屏,與之細細敘談,並君的言談舉止也自然悅人,足見你昔年高貴身份,遺跡亦不比一般。她甚是愁苦地對蒸中納言賦詩道:

  「老淚不幹如川水,惟念投身隨君去。殘生何須苦貪戀,悲淒更添恥無極。」囊中納言對她言道:「捨身赴死,並非超脫,此罪孽更為深重。自然而死或許可到極樂淨土,但捨身自殺則沉入地獄深層,何苦呢!若能俗得世間萬事皆空才好。」便和詩一首:

  「淚流縱如流水,任妝身死隨嬌君。朝朝苦思念斯人,綿綿悲愁無絕期。此恨何時方是盡頭呢t,」他的悲傷無窮無盡,此時也無心返京,悵然若失地敢於沉思。不覺天色已晚,倘若肆意在此歇宿,又恐匂親王猜疑而自討沒趣。於是動身返京。

  秀君剛走,並君便將餐中納言的思慮傳于二女公子,心緒愈發悲哀難耐。侍女們則個個歡天喜地,心情激動,忙於縫製衣飾。幾個年老的侍女也似乎忘卻自身醜容,刻意裝扮。如此一來,並君更顯作碎了。她便賦詩訴愁:

  「眾皆盛妝赴帝都,惟餘淚濕沾衣襟。」二女公子心有觸動,答道:

  「身如浮萍風飄絮,淚滿襟袖何異君?此次赴京,自知並非久留。若有變故,當立時還鄉,永不捨棄此居。則你我尚有相見之時。但想到即將離你而去,讓你在此孤苦度日,我甚感難舍。你雖委身佛門,也不必深居簡出;閒暇之餘,還望稍念著我,請多多來京。」此番話情意綿綿。還將大女公子生前常用而又可作紀念的器物,皆留於山莊,便於井君使用。二女公子又對她道:「我見對姐姐的深切懷念甚于他人,可知你們二人前世因緣極為濃厚,便覺你親切倍增。」並君聞聽此言,愈發眷戀不舍,競如孩童般號啕大哭,不可抑制,一任淚如泉湧。

  山莊各處已掃除得一塵不染,一切收拾便當。車輛首停靠於簷下,頗具氣勢。前來迎接的官員,人數眾多,均官至四位、五位。匂親王本欲親來,但恐過於講究排場,反有諸多不便,遂私下迎娶。他只得于宮中焦躁地等待。蒸中納言也派了諸多人員前來迎接。此次迎娶,主要由匂親王操辦。但具體細節,則概由黛中納言調度,安排十分周到。不覺暮色蒼茫,室內眾侍女及室外奉迎人員皆催促動身。二女公子心緒絛亂,此去前途禍福難料,惟覺不勝傷感。與二女公子同車的侍女大輔君吟詩道:

  「人世欣逢喜事至,幸未留守宇治川。」吟時滿面含笑。二女公子聞後想道:「樂不思歸,竟與老尼心境大木一樣啊!」一絲不快湧上心間。另一侍女吟詩道:

  「難忘當年死別情,榮幸今朝樂未央。」二女公子想道:「此二人皆住山莊多年,對姐姐亦極忠誠。豈知時過境遷,情隨景變,她們早已不記得姐姐。唉!人情冷暖,世事炎涼,委實讓人寒心啊!」只得默默無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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