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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回 總角(3)


  大女公子接到黛中納言遣人送來的信」她卻道:「我今日身體欠安。」讓侍女們代她回復。眾侍女皆埋怨道:「叫人代筆不可吧?那多失禮!且顯得小氣。」周年忌辰已過,喪服均除去了。兩位女公子當初認定,父親去後無法度日,好不容易熬了一年,那生涯好不淒苦。想至此處,不覺痛哭流涕,教人於心不忍。一年來大女公子皆著黑色喪服,如今改換成淡墨色衣服,儀姿更顯雅致。二女公子正當芬芳年華,更是國色天香。她正梳洗秀髮。大女公子忙來幫她。細瞧妹妹的姣好容顏,竟使她忘卻了世間冷暖。她想:「若能遂我私願,將妹妹嫁與那人,他不會不答應吧療此事她心有定數,不覺會意笑了。除了這位姐姐,二女公子別無其他保護人。大女公子對她悉心照顧,情同父母。

  餐中納言亦于心中思量:「往日大女公子裡著喪服,故不便答應我如今喪期將滿……」他如饑似渴等到九月,便匆匆前來宇治訪晤。他欲同往常一樣直接見她。眾侍女傳達了他的心意,大女公子卻說道:「我心情極壞,身體不適……」雖一再懇求,仍不肯與他見面。董君說道:「這般無情,大出所料啊!不知旁人如何看待?」便寫了封信讓轉變與她。大女公子回復道:「眼下忌期雖滿,初除喪服,悲傷猶存。心緒煩亂,不便晤談。」蒸君亦不好多說,將那年老侍女兵君將召來,叮囑了一番。此處侍女們日子孤寂,常可慰藉的惟有餐中納言一人。她們皆私下議論道:「若能遂我們心願,將小姐配與此如意郎君,移居常人豔羨的京都,肯定享福不減呢。」眾人一併設法,欲將黛君帶至女公子房中。大女公子本不借此事,她僅想道:「他這般親近那年老侍女,她一定向著他,誰知安何盡心?古書中常談及,女子失節作惡,往往並非一己之念,大都由傳文教唆的。人心叵測,不可不防啊!」又想:「果真他用心誠摯,何不將妹妹許配與他。就他的性情,即便女子容貌尋常,一旦結緣,也不會慢她,何況妹妹的容顏姣美,人見人愛。他許是相中了妹妹,不便開口吧。」

  但她又以為不須先告知二女公子,自己卻獨自主張,實在罪過。推己及人,方覺對她不住。她與妹妹閒談一陣後便說道:「父親遺願,乃指望我們即便忍受孤苦,亦不可輕率嫁人,不然必遭份人譏笑。父親在世之時,我們未能讓他脫離凡塵,擾攪了他的清靜,罪孽深重!臨終遺言,應不違背才是。我們孤居獨處,並不痛苦。然而眾侍女時常抱怨我們,認為過分乖張,甚是討厭。對你的去處,亦應思慮:你不應如我一般孤居獨處,讓年華付之流水,你不覺可悲可歎嗎?你應如世間平常女子,配個如意郎君,那我這孤苦的姐姐亦覺安心,顏面有光了。」二女公子聞得此言,甚是不悅。怪怨姐姐何出此念,便答道:「父親遺願,並非要姐一人孤身終老啊?他深恐我無見識,受外人輕辱,對我疼愛甚深,姐你哪能及呢?為你不再孤寂,我願朝暮相伴,不再分離。」她甚是同情姐姐。大女公子亦覺內疚,只得說道:「我心思煩亂,皆因眾侍女時常怨我性情孤僻吧。」便不再言語了。

  殘陽西斜,黛君並無歸意,大女公子頗為憂慮。並君進入室內轉告尊君心意,並為他鳴不平,且說不應怨恨他的。大女公子默然無語。一味嗟歎。她想:「此生此世託付於何人呢?若父親在世,倒可言聽計從,許配何等樣人,皆為宿命前定。人活此世本身『身不由心』的,即遇不幸,亦很正常,不會遭人嘲諷。可惜此間眾傳文,自恃年紀稍長,以為聰穎,不厭其煩,以各類身分及理由來勸說。然終為奴僕,道理偏頗,怎可聽信?」眾侍女雖再三勸說,但大女公子毫不動情,惟覺煩厭。二女公子平素雖無話不談,但對於男女私情更漠不關心,悠閒自得。故無必要與她商議此事。感到此生甚是乖戾,便孤身面牆,沉思默想。眾傳女皆進來勸她:『大小姐還是脫去這淡墨色衣服,換上往常衣裝吧。」她們欲於此日促成此事,大女公子甚是狼狽。倘他們真有心撮合,還有何難處呢?於此狹陋的小山莊。恰如古歌「山梨花似錦,何處可藏身」啊!

  尊君本欲暗暗勸勉她,讓外人不曾知覺,此等好事便順理成章。故他並不虛及由眾侍女出面,僅讓人對大女公子傳言:「小姐若真不允,此生關係至此吧。」但並君與幾位老婆子暗中摔掇,意欲公然促成此事。此舉雖出於關心,但恐年老智昏,目光短淺,惹得大女公子極為嫌恨。大女公子對進來的共君道:「我父尚于人世時,多年中常稱道蒸中納吉善心體恤。如今父親離世,他仍一如既往,蒙他鼎力相助。此番情誼,終生難忘。可沒料及他有如此心願,對我傾訴戀情,我常含怨申訴,甚覺難過啊!我倘為隨俗婚嫁之人,此番好意,豈有不接受?可我已絕塵緣,發誓終生不嫁,所以不勝痛苦。倒是妹妹年華虛擲,令人惋惜。的確,從長計議,這孤寂生涯對妹妹不合適。倘他對父仍念舊情。要他將妹視若我好了。我二人情同手足。我心甘情願付出一切。望你轉述我此番心意。」她面帶羞色一吐為快。並君頗為憐憫,答道:「往日我早料到大小姐有此心意,曾周詳地對他談及。可他說道:『要我陡轉此念,本不可能。再說兵部卿親王對二小姐傾慕已久,應由他們二人結緣,我當助一臂之力。』此亦為情理中事。縱是父母均在,苦心養育的千金小姐,二人若能結此良緣,亦難能可貴呀!恕我直言:家道中落,形勢憂人。我常慮及二位女公子,不覺悲傷。人心難測,他回不得而知。既已至此。此樁婚事到底完美。小姐不違父命,本屆當然。但親王之慮,乃因恐無人匹配。他曾數次談及:『若黛君有此番心意,那我家一人有了歸宿,便可安心了,實在可喜可賀啊。』凡因父母皆逝的孤女,或資或賤,婚姻不如意者,並木鮮見。此事極為尋常,誰會譏笑?那尊中納吉身分與人品,十分出眾。如此赤誠前來求婚,豈可斷然不理不睬,一意孤行循守遺訓皓首佛道?難道真如神仙不食人間煙火麼?」她喋喋不休訴說了一通。大女公子惟感氣惱,臥而不語。

  二女公子見姐姐神情沮喪,頗覺心酸,依然與她同床共寢。大女公於深恐並君等人將尊君引進室內,可這間小屋別無他處可藏匿。由於大尚熱,她便將自己那件柔軟的外衣給妹妹蓋上。離開一段,于距妹稍遠的地方躺下來。並君將大女公子所言轉告黛君,他便想道:「她為何這般討厭俗世?定是自幼於聖僧般的父親身旁,早就對人世無常有所徹悟吧。」愈發覺得此女與己性情相類,倒以為她有些平易近人了。他對非君說道:「照此看來,今後連隔帷亦不可相談了。不過,僅此一回,煩你將我帶到她住所去吧。」並君亦有此念,便招呼眾侍女早些安息,與幾位知情的老婆子並行此事。

  薄暮冥冥,河中陡然起風,甚覺淒厲,本不牢實的板窗被吹的咯咯作聲。並君便以這些聲響為掩護,悄悄將蒸君引到兩位女公子臥室中。她覺得兩女公子同榻,有些不便。但她又想:「她們向來如此,我怎好勸她們今夜分室安寢呢?好在餐中納言與大小姐早已認識,不會弄錯。」大女公子總不能入眠,忽聽到腳步聲,起身欲逃。她想起妹妹尚在癡心酣睡,覺得放心不下,可又無別的辦法。心甚難過。欲將她喚醒,一起逃避。然而太晚了。她渾身瑟縮,於一旁偷窺。室內燈光晦暗,但見蒸君身著襯衣,極其熟悉,撩起帷屏,鑽了進來。大女公子想:「妹妹實在可憐!怎樣才好呢?」見陋壁旁立有一屏風,她只得躲到屏風背後。她想:「上午我勸她嫁與此人,她還怨我。此時又放他送來,日後一定對我怨恨吧。」心裡甚覺痛苦,回首往事,皆因無一可靠之人托庇,方孤苦伶河,存活於世。飽受世間痛苦。與父訣別之日,目送他上山時傍晚那淒涼景致,歷歷如在眼前,交集於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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