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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九回 夕霧(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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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野山莊中昨夜等候夕霧不來,老夫人忍無可忍,不顧日後人世譏評,寫了一封訴恨的信去,竟連回音都沒有。今日看看天色又暮,不知夕霧究竟如何用心。老夫人對他已經絕望,傷心之極,肝腸寸斷,近來病勢已稍見愈,今日忽又沉重起來。落葉公主本人心中,對於此事並不覺得憂傷,她只為那天被這素未謀面的男子看到了日常生活的姿態,不勝痛恨。她並不十分考慮夕霧之事,只是看見母親為她如此傷心,覺得意想不到,又覺得十分可恥,但也無法說明自身清自,因此她的神情比常日更加怕羞。老夫人看了很難過,覺得這公主的命運越來越苦了,悲傷充塞了胸懷。便對她說:「事到如今,我也不必嚕囌了。人事總是宿世命運所註定。但也由於自心疏忽大意,以致受人譏評。往事雖已不可挽回,今後自當格外小心。我身雖然微不足數,過去對你也曾悉心教養。現在無論何事,你都全般通曉。人情世故孰短孰長,你也皆能分別,在這方面我已很可放心了。然而你還不脫孩子習氣,心中主意尚欠堅定。為此我很擔心,總希望自己能多活幾年。普通臣民之家,但凡身分稍高者,總是一女不嫁二夫,否則被人看輕,視為浮薄。何況你是金枝王葉之身,並無特別事故,率然接近男子,如何使得!從前由於意外之緣,使你周身下嫁,多年以來,我常為你傷心。然而這也是你的宿世孽緣。因為自你父皇以下,無不贊善,而那邊的父大臣亦表示心許,教我一人如何阻當?唯有讓步聽命而已。不幸此人短命而死,害得你孤苦伶仃。但這也不是你自己的過失,唯有埋怨皇天,淒涼度日而已。不料此次又添一事,為人為己,都流傳了輕薄之名。雖然如此,外間聲名可以置若不聞,但求象世間尋常夫婦一般相愛,自可從容度日,亦可使我心慰。豈知此人又是如此無情!」說罷欷歔泣下。老夫人只管獨抒己見,公主無法插嘴辯白,唯有嚶嚶啜泣,那模樣非常可憐可愛。老夫人一直向她注視,又說:「唉,我看你生得沒有一點不如別人。究竟前世作了什麼孽,以致今世憂患頻仍,如此命苦呢?」說罷,但覺身體異常痛苦。鬼怪是乘人衰弱而猖狂進攻的,此時老夫人忽然氣息奄奄,身體漸漸冷卻。律師也驚慌起來,就向佛許下大願,高聲誦念祈禱。這位律師曾立宏誓:終身籠閉山中。此次為老夫人破例下山,若修法不驗,毀壇歸山,則面子全無,且使佛亦無顏對人。因此全心全意地虔誠祈禱。公主哭泣之哀,自不必說。 正在騷亂之際,夕霧大將遣使送信來了。此時老夫人尚未完全昏迷,隱約聞得有信送來,心知夕霧今夜又不會來了。她想:「我的女兒何其命苦,想不到做了世人的笑柄!連我也留了一封可恥的信在別人手中!」百感交集,痛苦之極,就此與世長辭。這般情景,悲、恨等字都不夠形容了!她以前常常被鬼怪侵擾,有好幾次死而復蘇。僧眾以為此次也照老例,就加緊誦念祈禱,豈知一去不返了。公主要跟母親同去,躺在遺骸旁邊哭泣。侍女們用人世常理來勸慰她:「今已無可奈何了!凡人走上了大限之路,是決不會再回來的。公主雖然捨不得老太太,有何辦法可得稱心如意呢?」有的強要扶她回去,說道:一這樣反而不好!會使老太太在冥司路上增加罪過呢1 回那邊去歇息吧。」但公主的身體縮成一團,已經失卻知覺了。僧眾拆毀了祈禱壇,紛紛散去,只有幾個陪夜僧人留著。現在已經無可挽回,那景象真好淒涼! 各處都來弔喪,不知道是幾時得悉的。夕霧大將也聞知噩耗,非常吃驚,立刻造使吊慰。源氏、前太政大臣,以及其他一切親友,遣使致奠者甚多。山中的朱雀院也送了一封十分懇摯的信來。公主收到此信,方才抬起頭來。但見信中有言:「我早就聞知你母病重,但她向來多病,我已見慣,以致疏忽,不曾遣使慰問。你今遭此大故,誠屬不幸之至。我推想你悲傷之狀,不勝憐惜。務望省察人世無常之理,善自寬慰為要。」公主兩眼已經哭得不能見物,然而還是握筆奉複。老夫人生前常常囑咐死後應如何殯葬,故遵此遺命,今日即行出殯。老夫人的侄兒大和守①負責料理一切喪事。公主戀戀不捨,希望暫時多得瞻仰遺骸。但此事不能照辦,眾人立刻準備出殯。正在出發之際,夕霧大將來了。 ①即小少將君之兄。 夕霧動身之時,對家人說:「今日若不去吊,以後日子不好。不宜出行。」實則他推想公主一定十分悲戚,不勝掛念,所以立刻前往。家人勸他不必如此急急。但他定欲出門。路程甚遠,好容易到達山莊,但見景象異常淒慘。遺骸用屏風圍著,不教來客看見,樣子陰森可怕。夕霧被延入老夫人起居室西邊的一室中,大和守啼哭著前來接待。夕霧靠在邊門外的欄杆上,召侍女前來。眾侍女由於傷心過度,個個都神思恍惚。但因夕霧親自惠臨,諸人略覺喜慰,小少將君便前來應對。夕霧看見了她,一時說不出話來。他向來性情堅強,不容易流淚。但此時看到這淒慘情景,想起老夫人生前模樣,實在不勝感慨。而且這人世無常之相,不是傳聞而是親見,因此悲痛萬分。好容易鎮靜下來,叫小少將君轉達公主:「前聞老夫人病勢好轉,我便疏忽大意了。做夢也得過些時間方醒。比夢醒得還快,真教人不勝驚駭!」公主想道:「我母親如此憂傷而死,多半是為了此人。雖說是前生註定,這孽緣實在可恨。」因此置之不答。眾侍女異口同聲地勸道:「教我們怎樣答覆他呢?大將身分高貴,特地急忙來吊,確是一片誠心。如果置之不答,未免太不禮貌。」公主答道:「聽憑你們推量我心,代為答覆吧。我已不知所云了。」說過就躺下身子,這原也是難怪的。小少將君便出去對夕霧說:「此刻公主昏厥,幾同亡人一樣了。大駕光臨,今已稟告。」這些侍女說話都已泣不成聲。夕霧便道:「我也無法安慰她了。且待我自己心情稍定,公主哀思稍懈,再來拜訪吧。但老夫人此次突然仙逝,不知何故,乞道其詳。」小少將君便把老夫人等待夕霧不來而憂傷之狀約略告知,末了說道:「這話似是埋怨大將了。實因今日心緒繚亂,語言未免錯亂。大將既欲詳詢,則公主悲哀之思終有限制,且待公主心情稍定,再行奉告,並請指教。」夕霧見她說時神情昏迷,便覺自己欲說的話也難於出口。後來說道;「我也覺得心緒繚亂了。還望你善言勸慰公主,請她複我片言隻語也好。」他捨不得立刻回去。終於因為此時人目眾多,如果久留不去,恐被視為輕率,只得起身告辭。他想不到今夜就要殯葬,覺得排場過分簡單,實在太不象樣,便召集附近莊園中人員,一一吩咐,叫他們照料一應事宜,然後離去。此事突然發生,以致葬儀過分簡單。今得夕霧協助,氣象忽然莊嚴,送葬人數也增添不少。因此大和守不勝欣慰,十分感激夕霧的好意。落葉公主想起母親即將化作灰塵,心中不勝悲痛,只管匍匐號哭。旁人睹此情狀,覺得雖是母女,實在不宜過分親愛。如今公主悲痛若此,恐對自身亦甚不利。於是大家傷心歎息。大和守對公主說:「此間景象淒慘,不宜久留。長住在此,悲痛將無了時。」但公主總想接近山中火葬之煙,以便回憶母親,因此定欲終身居住在這山莊中。東面的走廊及雜舍中,略施間隔,七七期間做功德的僧人住在其中,悄悄地誦經念佛。西廂改用喪中裝飾,由公主居住。公主就在其中無晝無夜地度送悲傷的歲月,不覺已到深秋九月。 山風凜冽,木葉盡脫,四周景象無限淒涼。落葉公主受此環境影響,日夜悲歎,淚無干時。她痛恨「生死」也不能「隨心意」①,便覺人世實在可悲可厭。眾侍女也都覺得萬事可悲,心迷意亂。夕霧大將每日遣使存問,犒賞僧眾種種物品。寂寞地誦經念佛的僧眾都很喜慰。又寫情深意密的信給公主,向她訴恨,一面又無限殷勤地向她慰問。但公主看也不看一眼。她想起那天晚上夕霧的荒唐行為,致使病弱的老夫人以為他們已成事實,因而抱恨死去,成了妨礙往生成佛的罪障,便覺悲憤填胸。只要有人約略提及此人,她就痛恨萬狀,淚下如雨。因此眾侍女不敢稟告,徒喚奈何。夕霧連一行回信也收不到,起初以為公主哀思未盡,暫不寫信之故,但後來日子太久,只管音信全無。他想:「悲哀終有限度,豈可如此忽視我的一片真心!真乃無情過分,太不懂事了。」心中不免怨恨。又想:「如果我信上說的是風花雪月等閒情瑣事,固然使她討厭,但我寫的都是同情於她的哀愁和悲傷的慰問之言,她對我應知感謝。回憶昔年太君逝世,我心悲痛不堪。前太政大臣卻並不哀傷,認為死別乃人世常事,而只在喪葬儀式上盡其孝道,實甚冷酷無情。六條院父親大人只是半子,反而誠懇地舉辦死後種種佛事,使我不勝喜慰--並非為了他是我父親才這樣說。對已故的衛門督也竭盡哀思,因此我從那時候起就特別親近他。柏木為人非常鎮靜,對世事考慮十分周到,其哀思比常人更為深切,真乃可愛之人。」他在寂寞無聊之時,常常如此回想,藉以度送日月。 ①古歌:「但教生死隨心意,視死如歸並不難。」見《河海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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