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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回 夕霧(5)


  且說夕霧大將那天晝間從六條院回三條院自邸。今宵倘再訪小野山莊,則外人將以為昨夜真有其事,而事實上還不配如此,因此只得努力忍住。然而戀慕之苦,反而比往日增加了千倍。夫人雲居雁隱約聞知丈夫有偷情之事,臉上裝作不知,只管躺在自己的起居室中,和孩子們玩耍消遣。黃昏初過,小野山莊送回信來了。夕霧拆開一看,此信與往常不同,文字都象鳥跡。一時不能辨識,便把燈火移近,仔細閱讀。雲居雁雖然住在隔壁室中,卻早就看到有信送來,便悄悄地走到夕霧背後,把那信搶了去。夕霧嚇了一跳,對她說道:「這算什麼呢?真正豈有此理!這是六條院東院那位繼母①送給我的信呀。她今天早上受了風寒。我告辭父親出門時,不曾再去望她,心甚掛念。回家後送信去探問病狀,這是她的回信呀!你看吧,情書難道寫得這樣的?況且你這種態度多麼野蠻啊!相處年月越久,越是看人不起,真正氣死我也!你不管我怎樣想,全不怕難為情。」他憤然地歎一口氣,

  ①指花散裡。


  並不表示可惜的樣子要去奪回信來。雲居雁也不立刻看信,只是拿在手裡,答道:「你說『相處年月越久,越是看人不起』,你對我才如此呢!」她看見夕霧泰然自若,不免有些忌憚,只是撒嬌撒癡地說了這一句話。夕霧笑道:「誰對誰都好,這原是人世常態。不過象我這樣的人,別處怕找不到。一個身分高貴的人,斜目也不看一眼,守定一個妻子,好象懼怕雌鷹的雄鷹一樣①,多麼惹人恥笑!被這樣頑固的丈夫死守著,在你也不是光榮的。須得在許多婦人之中,特別受丈夫愛憐,地位與眾不同,這才可教別人豔羨,自己心裡也常愉快,於是歡樂之情、可愛之事,源源不絕而來。如今教我象某翁那樣專心一意地死守一個少女②,真乃可惜之事。這在你有什麼體面呢?」他花言巧語地想騙出那封信來。雲居雁嫣然一笑,說道:「你想裝成體面,教我這老婆子苦死!近來你的模樣變得浮薄可厭,我向來沒有看慣這種模樣,心中實在難過得很。正是『從來不使儂心苦……』③呀!」嬌嗔之相,亦自可愛。夕霧答道:「你的意思是『今日突然教我憂』吧,究竟為了何事呢?你一直不曾說起,也太疏遠我了。定然是有不良之人搬弄是非。其人不知怎的一向不贊許我,為了我的綠袍④,至今還看我不起,因此把種種難聽的話隱隱約約地講給你聽,企圖離間我們。於是為了一個毫無關係的人,你就大吃其醋……」他口上雖然如此說,但念落葉之事將來終於要成就的,所以並不特別強調。大輔乳母聽了這話很難為情,一句話也不說。兩人談東說西,雲居雁還是把信藏過,夕霧也不強要取回,沒精打采地就寢了。但他胸中忐忑不安,總想設法取它回來。料想這是老夫人寫的信,不知信中說些什麼。他躺著尋思,不能成寐。雲居雁已經睡著,他裝作若無其事地向她的茵褥底下探索,然而沒有找到。不知道那封信藏在何處,心中十分懊惱。

  ①鷹雌者身體大,雄者身體小。

  ②這大約是一個故事,今已失傳。

  ③古歌:「從來不使儂心苦,今日突然教我憂。」見《水原抄》所引。

  ④ 夕霧以前向雲居雁求婚時,大輔乳母嫌他官位低(六位,穿綠袍)。


  次晨天色已明,夕霧醒來,並不立刻起身。雲居雁被孩子們吵醒,走出外室去了。夕霧裝作剛才醒來,起身在室中到處尋找,然而找不出來。雲居雁看見他並不急欲找信,料想這不是情書,也就不把它放在心上。男孩子們蹦蹦跳跳地遊戲,女孩子們玩娃娃,年紀稍長的讀書習字,各自忙各自的。還有很小的孩子,纏住了母親,拖來拖去。雲居雁便把奪得的信完全忘卻了。夕霧除了這信以外,別的事全都不想。他只想早些兒寫回信去,然而昨夜的信不曾看得清楚。不看來信而作複,老夫人將推想那信失落了。他左思右想,心亂如麻。大家吃過早飯之後,日長人靜,夕霧心中煩惱,對夫人說:「昨夜的信上不知寫些什麼,你死不肯給我看,真是奇怪。我今天應該前去探望,可是心情不佳,不能前往。我想寫封信去,但不知來信寫些什麼。」說時態度淡然。雲居雁想想,奪取這封信實在沒有意思,覺得難以為情,便不再提此事,答道:「你只要說前晚在深山中受了風寒,身上不好,不能出門,婉言道歉就得了。」夕霧開玩笑地說:「算了吧!不要只管說這些無聊的話!有什麼意思呢?你把我看作世間普通的色情男子,反而可恥。這裡的侍女們看見你在我這個不識風情的人面前說這種醋話,都覺得好笑呢。」接著便問:「那封信到底藏在哪裡了?」雲居雁並不立刻拿出信來,於是只得照舊和她談東說西,暫時躺著休息一會,不覺日色已暮。

  夕霧被鳴蜩之聲驚醒,想道:「此刻山中的霧不知多麼濃重,真可憐啊!今天總該寫回信去了。」他覺得很對不起她們,便不知不覺地拿過硯臺來磨墨,一面舉目悵望,考慮這回信如何寫法。回頭忽見雲居雁所坐的茵褥裡邊有一處稍稍高起,試把首褥揭開一看,原來那封信塞在這裡!他又是歡喜,又是生氣,笑著展開信來閱讀。讀完之後,心中只是叫苦。原來老夫人以為前夜已成事實,使她心中難過,真真對她不起。昨夜等到天明,不知多麼痛苦。今日又到此刻尚無回音。他想到這裡,但覺懊恨不可言喻。又想:「老夫人熬著病苦,勉強提筆胡亂寫這封信,可見她是憂傷得難於忍受,因而如此寫的。怎禁得今宵又是音信全無呢!」然而現已毫無辦法。因此覺得雲居雁太惡作劇,實甚可恨。他想:「她任情戲耍,好端端地藏過了這封信……罷了,這種習氣都是我自己養成她的。」左思右想,覺得自身亦甚可恨,竟想哭出來。他想立刻出門去訪,又想:「公主不見得肯放心和我見面吧;但老夫人信上如此說,教我如何是好?真不湊巧,今天是諸事不宜的坎日,萬一她們許我成親,將來後果不吉,也使不得。還得從長計議為是。」此人一向認真,故有此種想法。於是決定先寫了回信再說。信中寫道:「寵錫華翰,銘感無似。拜讀之餘,喜不自勝。但『匆匆一夜』之責,不知有何所聞而出此言?

  冶遊遙入深秋野,

  未結同衾共枕緣。

  如此申明,雖屬無益,但昨夜未能造訪,其罪自不容辭。」又寫了一封長信給落葉公主。命人從廄中牽出一匹快馬,換上隨從用的鞍子,派遣前晚那個將監跨馬送信,又低聲吩咐他道:「你對他們說:我昨夜在六條院住宿,是剛才回三條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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