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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回 柏木(6)


  柏木比夕霧年長五六歲,然而還是翩翩少年,姿態嬌豔可愛。夕霧則威嚴堂皇,有男子氣概,不過相貌也很柔嫩清秀,遠勝常人。眾青年侍女目送夕霧出門,哀情也稍稍忘懷了。夕霧看見庭前一樹櫻花開得非常美麗,想起「今歲應開墨色花」的古歌①。覺得此詩不祥,便信口吟唱另一首古歌:「年年春至群花放,能否看花命聽天。」②接著便賦詩雲:

  「庭前櫻一樹,半面已枯斜。

  但得良時至,依然開好花。」

  他裝作無意中偶有所感的樣子而吟誦,一面走出門去。母夫人聽了,立刻奉和一首:

  「今春頻墮淚,柳眼露珠穿。

  花發與花落,不知在哪邊。」

  這位老夫人並非十分富有情趣的人,但人多稱她為愛好時髦而饒有才華的更衣。夕霧見她迅速答詩,覺得果然是個伶俐乖巧的人。

  ①古歌:「山櫻若是多情種,今歲應開墨色花。」見《古今和歌集》。

  ②見《古今和歌集》。


  夕霧離開一條院,立刻來到前太政大臣邸內。但見柏木的諸弟都在座,他們都說:「請到這裡來!」他就走進大臣的客廳中。大臣暫時抑制哀情,與夕霧相見。這位大臣雖然上了年紀,相貌一向同青年人一樣漂亮,但此次也消瘦衰老了。鬍鬚也無心剃,長得很長,竟比以前遭父母之喪時更加憔悴。夕霧一見這岳父的模樣,悲痛難忍,籟籟地流下淚來。自覺不好意思,便努力隱藏。大臣想起夕霧是柏木的好友,見了面只管淌眼淚,怎麼也止不住。談起柏木的事,話語滔滔不絕。夕霧把訪問一條院之事說給他聽。大臣的眼淚越發象春雨連綿時的簷漏一樣掉個不住,衣衫都濕透了。夕霧把落葉公主的母夫人所詠「柳眼」之詩寫在懷紙上,呈與大臣觀看。大臣說:「我的眼睛也看不見了!」拼命擦了一會眼淚,然後看詩。那哭喪著臉閱讀時的相貌中,全無從前那種精明能幹、軒昂磊落的痕跡,教人看了不成體統。此詩並非特別優越,唯「露珠穿」之句頗有意味,大臣讀了不勝傷感,眼淚久不能止。對夕霧言道:「你母親逝世那年秋天,我以為悲傷已達極點。然而婦女行動範圍有限,相識的人較少,無論何種情況之下,總不親身出面。因此這悲傷是隱藏的,並不到處觸發。但男子就不同,柏木雖然並不能幹,也蒙皇上不棄,官位晉升以來,仰仗他的人自然漸次增多,聞耗而驚歎惋惜的人,各方面都有。但我之所以深感悲慟者,並非為了世間一般的威望與官位,只是想起了他那美玉無暇的身體,悼念不已耳。世間何物可以解除我的悲痛呢?」說罷仰起頭來,悵望天空,但見暮雲暗淡,櫻花將謝,他今天還是初次看到這景色呢。就在夕霧的懷紙上寫道,

  「反教老父穿喪服,

  春雨連綿哭子哀。」

  夕霧也吟道:

  「亡人撒手西歸去,

  拋卻雙親服子喪。」

  左大弁紅梅也吟道:

  「青春未到花先落,

  可歎誰人為服喪!」

  柏木死後舉辦法事,非常莊嚴隆重,與尋常世俗迥不相同。夕霧大將的夫人雲居雁自不必說,夕霧自己也特地延請高僧,為柏木誦經念佛,排場十分盛大。此後夕霧常赴一條院訪問。時惟四月,晴空萬里,清和宜人。四處樹梢,一色青蔥,美好可愛。惟一條院邸內日夜悲歎,處處蕭條岑寂。正在度日如年之時,夕霧大將照例前來訪問了。但見庭中一片嫩草,正在青青發芽。鋪沙較少的蔭處,蓬蒿也正欣欣向榮。柏木生前愛好栽花種樹,現在這些花木無人管理,任意地繁殖著。「一叢芭芒草」①也得勢滋蔓,想像將來蟲聲繁密的秋趣,令人感慨流淚。夕霧就在這些露草之間緩步而入。簷前處處掛著伊豫簾②,裡面的淡墨色帷屏已經換上夏季的薄紗,透過簾影眺望,頗有涼爽之感。內有幾個姣好的女童,穿著濃墨色上衣。從簾外隱約窺見她們的衣裾和麵影,樣子非常可愛,然而這種顏色畢竟觸目驚心。

  ①古歌:「一叢芭芒草,使君所手植,今已成草原,蟲聲何繁密。」見《古今和歌集》。

  ②伊豫國所產的竹簾。


  夕霧今天坐在廊上,侍女們替他鋪了茵褥。但又覺得這座位太簡慢了,便去通報老夫人,勸她延客入室。但此時老夫人身體不好,躺臥在那裡。侍女們便暫時和他應酬。這當兒夕霧眺望庭中花木悠然繁榮之狀,不勝感慨。但見一株柏木和一株楓樹,比別的樹木分外青蔥,枝條互相交叉著,便說道:「真有緣分啊!這兩株樹的上端連理一般合成了一株,可見前途有希望啊。」於是悄悄地走近去,吟道:

  「木神既許相親近,

  結契宜同連理枝。

  讓我坐在簾外,如此疏隔,教人好恨啊!」便走近門檻邊去。眾侍女互相扯衣推肘,悄悄地告道:「這個人鬼鬼祟祟的時候,丰姿也是很優雅的呢!」老夫人叫傳言的侍女小少將君①報以詩雲:

  「柏木守神雖已逝,

  庭前枝葉豈容攀!②

  此言太無禮了,如此存心,何其淺薄耶!」夕霧覺得誠然,付之一笑。後來聽見老夫人正在膝行而出,便整整衣冠,與她相見。老夫人開言道:「恐是在這辛酸的世間憂傷地度送日月之故吧,心情異常苦悶,生涯茫然如夢。屢次勞駕慰問,實在不勝感謝,只得強起迎候。」看她的神情非常痛苦。夕霧答道:「憂傷是難怪的,然而只管憂傷,也是枉然。世間萬事,皆前生註定,憂傷畢竟也有限度。」他用這話安慰她,心中想道:「嘗聞人言,這位公主性情十分優雅。如今慘遭不幸,生受世人譏笑,定然異常悲傷。」情不自禁,便熱心地探詢公主的近況。又想:「這位公主的相貌雖然不是十全其美,但是只要不是十分面目可憎,難道可以憑外貌印象而嫌惡她、或者另外迷醉於荒謬的戀情麼?這樣做實在是可恥的。歸根到底,一個人只有性情是最重要的。」便又對老夫人說道:「今後但願將小生當作故友一樣看待,請勿見外為幸。」這話雖然不曾有意表示求愛,卻已懇切地吐露他的心事了。夕霧身穿常禮服,姿態異常鮮麗,長身玉立,相貌堂堂。眾侍女悄悄地議論:「他父親萬般和藹可親,其氣品之高雅與態度之溫柔,無人可與並比。這位公子則雄赳赳地,氣宇軒昂,令人一見便會驚歎:『啊,好漂亮!』這相貌真是與眾不同。」接著又說:「素性讓他就在這裡進進出出吧。」

  ①這侍女是老夫人之侄女。

  ②本回題名據此詩。


  夕霧吟唱「右將軍墓草初青」①之詩。右大將藤原保忠夭死,乃近世之事。可知不論古今,人世必有傷逝之痛。而于柏木尤甚:不論身分高下,無人不扼腕嘆惜。只因此人不但學問淵博,且又異常重情,所以連乎素不甚親近的僚屬,以及老年的侍女,也都戀慕悲傷。皇上尤深惋惜,每逢舉行管弦之會,總首先想起柏木,不勝感慨。「惜哉衛門督!」變成了當時通行的一句話,無人不說。源氏憐惜柏木,日久愈深。只有他一人心中知道薰君這孩子是柏木的遺孤,而別人卻是做夢也想不到的,所以也是枉然。到了秋天,薰君已會扶床學步,其可愛之狀難於形容。源氏不但在人前當作親生子看待,而且真心地憐愛,常常抱他。

  ①紀在昌悼右大將藤原保忠詩有「天與善人吾不信,右將軍墓草初秋」之句。因為現在不是秋天,放把「秋」字改為「青」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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