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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回 柏木(5)


  幾個乳母都是出身高貴、容姿秀美的人,一齊在照管小公子。源氏召喚她們前來,叮囑她們應該如何照管。他說:「唉!我已餘命無多。這晚生兒定然會長大成人吧。」便抱了他。但見小公子無思無慮地笑著,長得又胖又白,相貌極美。源氏隱約回憶夕霧幼時模樣,覺得相貌和他不象。明石女禦所生皇子,出於皇家血統,氣品自是高貴,但並不特別清秀。這個薰君的相貌,卻是高貴而又豔麗,目光清炯,常帶笑容。源氏覺得非常可愛。但恐是心有成見之故吧,覺得他非常肖似柏木。現在還只初生,目光已經穩定,神色迥異常人,真乃十全十美的相貌。三公主沒有分明看出他肖似柏木,別人更是全不注意,只有源氏一人在心中慨歎:「可憐啊!柏木的命運何其悲慘啊!」由此推想人世無常之慟,不知不覺地淌下淚來。但念今日應該忌避不祥,便揩揩眼淚,吟誦白居易「五十八翁方有後,靜思堪喜亦堪嗟」之詩①。源氏比五十八還少十歲,然而心情上已有遲暮之感,不勝悲傷。他很想教訓這小公子:「慎勿頑愚似汝爺!」他想:「侍女之中定有知道此事內情之人,她們還以為我不知道,把我看作白癡呢。」心中便覺不快。但他又想:「我被看作白癡,咎由自取。我和公主兩方比較起來,公主受人奚落更是難受呢。」心中雖如此想,臉上並不表露。小公子天真爛漫地嘻笑,牙牙學語,那眼梢口角異常美麗。不知內情的人也許不會注意,但在源氏看來畢竟非常肖似柏木。他想:「柏木的雙親定在悲歎他沒有兒子吧。豈知他有這個無人知道的罪惡兒子隱藏在這裡,無法教祖父母知道呢。這個氣度高傲而思慮圓熟的人,由於自心一念之差而毀滅了他的身體!」他覺得柏木很可憐,便消除了對他憎恨之心,為他流下同情之淚。

  ①白居易自嘲詩:「五十八翁方有後,靜思堪喜亦堪嗟。一珠甚少還慚蚌,八子雖多不羨鴉。秋月晚生丹桂實,春風新長紫蘭芽。持杯祝願無他語,慎勿頑愚似汝爺!」下文又引末句,「爺」指柏木也。


  眾侍女退去之後,源氏走近三公主身邊,對她說道:「你看了這孩子作何感想?難道你定要拋棄這可愛的人兒而出家麼?哎呀,好忍心啊!」突然如此詰問,羞得三公主紅暈滿頰。源氏低聲吟道:

  「岩下青松誰種植?

  若逢人問答何言?

  真痛心啊!」三公主置之不答,把身子俯伏下來。源氏以為這不答也難怪,不再窮詰。他推測:「她此時不知作何感想。雖然不是富有情感的人,但總不能漠然無動於衷吧。」便覺此人十分可憐。

  且說夕霧回思柏木困窘不堪而隱約說出的那番話,想道:「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如果他那時神志再清爽些,也許會把真情說出,我就可察知究竟了。但那是無可挽救的彌留之際,真不湊巧,教人好不懊喪,真是遺恨無窮啊!」他始終不能忘記柏木當時的面影,比柏木的諸弟更加悲傷。又想:「三公主此次並無何等沉重的疾病,而毅然決然地出家為尼,又是什麼道理呢?即使她自願出家,父親難道會允許她麼?上次紫夫人病勢那麼危篤,啼啼哭哭地要求出家,父親尚且不肯拋舍,終於將她留住了。綜合起來仔細想想,恐怕還是因為柏木自苦戀慕三公主,一直不曾斷念,苦悶難忍之時,不免有所流露。柏木為人非常沉著,外表看來,比常人特別溫厚周謹。別人要知道他心中所思何事,實在困難得很。然而他的意志稍稍薄弱,情感過分溫柔,這就難免錯失。戀情無論何等痛苦,在不該做的事情上迷亂心情,以致失卻性命,決非長策。給對方招來痛苦,自己又徒然喪身,如何使得!雖說是前世註定的因緣,畢竟過分輕率,真乃無聊之事。」他心中如此想,但對夫人雲居雁也不訴說。對父親源氏,因無適當機會,亦不曾稟告。但他總想把柏木隱約吐露的事告訴父親,看他有何表示。

  柏木的父大臣和母夫人悲傷哭泣,眼淚沒有幹的時候。頭七、二七……匆匆過去,他們都茫然不知。超薦功德、佈施供養、以及一切喪事,都由柏木的諸弟妹料理。佛經、佛像的裝飾佈置,則由左大弁紅梅指揮。關於每一個七的誦經事宜,左右人等向大臣請示,大臣答道:「不要來問我!我已經悲傷得這樣了,再要我操勞,反而增加他的罪孽,妨礙他死後超生。」他已經神志昏迷,似乎瀕於死亡了。

  一條院的落葉公主不得與丈夫見最後一面,就此永別,自然倍感悲傷。日子漸久,廣大的邸宅內僕從陸續散去,人數稀少,冷落蕭條,只有柏木生前幾個親信的人,有時還來慰問。管理柏木所愛好的鷹和馬的人,失卻了依靠,垂頭喪氣地進進出出,落葉公主每次看到,都有無限感慨。柏木生前慣用的器物,依然存在。常彈的琵琶與和琴,弦線已經脫落,默默無聲地擱著,教人看了實在傷心!只有庭前的樹木,依舊綠煙籠罩,群花不忘春來,到處含苞欲放。落葉公主悵望此景,不勝悲戚。眾侍女穿著淡墨色的喪服,寂寞無聊地度送春晝。

  正在此時,忽聞威風凜凜的喝道聲,便有車馬停在邸宅門前了。有人哭著說道:「難道他們忘記了,以為主人還在世麼?」這是夕霧大將前來訪問。僕從便進去通報。落葉公主以為總不過是柏木的弟弟左大弁或宰相來了,豈知走進來的是個相貌堂堂、令人望而卻步的夕霧。就在正廳前廂設個座位,請他入坐。此人身分高貴,倘照通例叫侍女應對,未免失禮,故由公主的母夫人親自出見。夕霧對她言道:「衛門督不幸身故,小生悲悼之心,實有過於親屬,只因名分所限,未便越禮,只能作尋常慰問而已。但衛門督臨終之時,曾有遺言囑咐,為此不敢疏慢。人生於世,壽夭無常,小生之命亦早晚難測,只要一息尚存,但凡思慮所及,定當竭力效勞。二月之內,朝廷神事繁忙,若為私人之悲傷而閉居不出,又非向例所許。即使在此期間抽暇來訪,也只能立談即去①,反有不能盡情之憾。因此許久不曾前來拜望。曾見前太政大臣遭此喪明之痛,悲傷不堪。父子情深,執迷難悟,此亦人之常情。然夫妻之情,更為深切,推想公主悲慟之狀,令人傷心不堪也!」說時屢屢舉手拭淚揩鼻。原來夕霧一方面氣宇軒昂,一方面又是多情善感之人。母夫人飲泣之余,以鼻聲答道:「悲哀之事,乃無常之世的常態。夫婦永別之痛,亦非世間無有其類。象我這樣有了年紀的人,還可作如是想,強自寬懷。然而青年人總想不通,那悲痛之相教人看了實在難過!她竟想追隨地下,似乎一刻也不能遲。我這命苦的老身,活到現在,難道還要眼看後輩雙亡的悲慘下場麼?真使我痛苦之極啊!你是他的知心好友,自然知道他的事情:我在當初就不贊成這頭婚事,只因前太政大臣囑望殷勤,未便辜負。而朱雀院亦認為因緣美滿,心中嘉許,於是我疑心自己見識不足,就回心轉意,玉成其事。豈知變成了南柯一夢!如今回想起來,我當時既有此心,何不堅持到底?思之不勝悔恨。但我當時哪裡料到他如此短命呀!照我這舊頭腦想來,為公主者,若非特殊情況,不論因緣善惡,下嫁總非美事。如今既不能獨身,又喪失了夫婿,變成了兩無著落的薄命之身!倒不如索性乘此機會,和夫婿一同化作煙塵,為自身計,也可少受世人憐憫。但話雖如此說,畢竟難於毅然實行。我目睹慘狀,不勝悲戚。此時幸蒙時時勞駕,惠然來訪,不勝喜慰感激之情。又聞君言,死者曾有遺言囑託。如此看來,他生前對公主雖然似乎並無深摯之愛。但臨終之時,對人留下遺言,可知確有深情厚誼。則悲傷之中也有喜慰之時了。」說罷哭泣甚哀。夕霧也急切難於收淚,後來說道:「此君異常老成持重,恐是早死之因。近二三年來,態度非常陰鬱,時見意氣消沉之狀。小生不揣譾陋,時時勸諫:『你太洞察世情,是個深思遠慮之人。但過分機敏,會失卻愛美之心,反而減弱了明慧之相。』但他總認為這是淺薄之見。唉,這些都不必說了,要緊的是公主心中比任何人都悲傷,恕我說無禮的話:我對她非常同情呢!」他委婉誠懇地安慰了一番,坐了很久才回去。

  ①當時慣例:參與朝廷神事的人,倘在神事期間訪問有喪者之家,只許立談片刻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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