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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回 柏木(3)


  入山修行的朱雀院聞知三公主平安分娩,不勝慶喜,卻又十分掛念。聽說她身子一直不好,不知究竟如何,左思右想,誦經念佛也不得專心了。三公主身體如此衰弱,加之連日飲食不進,竟瀕於危險狀態了。她對源氏說:「我年來一直思慕父親,此刻更加想念得厲害了。難道此生不得再見了麼?」說罷放聲大哭。源氏便派一適當人員到朱雀院去,將三公主情狀如實奏聞。朱雀院聞訊,悲痛不堪,顧不得出家人規例,就在當夜悄悄地前來探望。並無預先通知,突如其來駕臨,使得源氏吃了一驚,惶恐萬狀。朱雀院對他說道:「我對世俗之事,早已忘懷一切。然而心中尚有惑亂,便是愛子之心執迷不悟。因此聞訊之後,修行也懈怠了。倘若死之先後不按老幼順序,而她先我而死,則此恨綿綿,永無絕期。為此不顧世人譏議,夤夜匆匆來此。」朱雀院雖然改了裝束,神情照舊清秀。為欲避免外人注目,不穿正式法衣,只著一件墨色便服,然而姿態清麗可愛,使得源氏不勝羡慕,一見了他,又象往常那樣掉下淚來。對朱雀院說道:「公主病狀並不嚴重,只因幾月以來,一直衰弱,加之飲食不進,以致積累成疾耳。」接著又說:「草草設席,乞怨不恭!」便在三公主帷屏前設個茵褥,引導朱雀院進去就坐。眾侍女連忙扶三公主起身,下床迎候。朱雀院將帷屏略略撩起,對她說道;「我這模樣很象個守夜的祈禱僧,然而修行功夫未深,煞是慚愧!只因掛念於你,教你看看我的模樣。」便伸手拭淚。三公主哭泣著,以非常微弱的聲音答道:「女兒已無生望,父皇今日枉駕,就請順便剃度我為尼僧吧。」朱雀院答道:「你能有此大願,誠屬可貴。但雖患大病,未必竟無生望。況且你年紀輕輕,來日方長,此時出家,將來反多煩累,招致世人譏議。還望三思為是。」又對源氏說道:「她發此心,出於自願。病勢若果沉重,我想讓她出家,即使片刻,也可蒙受佛力賜助。」源氏說:「她近日常說這話,但聞人言,此乃邪魔欺騙病人,唆使發心出家,請勿聽信為是。」朱雀院說:「若是鬼怪唆使,聽信了是不好的,原也應該慎重;但現在這病人如此衰弱,自知無望而作此最後請求,如果置之不理,深恐後悔莫及。」此時他心中想道:「我當初把女兒託付與他,以為最可放心。豈知他接受之後,對她憐愛並不深切,殊非我所期望。此種情況,年來時有所聞,使我不勝掛念。公然口出恨言,則又有所未便;而任世人猜度議論,實在教人傷心。我為此煩惱到今日了。還不如乘此機會,讓她出家當了尼姑,教世人知道她不是為了夫婦不睦而出家的,就不致受人譏笑。此後源氏對她雖無夫婦關係,但一般的照顧還可和從前一樣。只此一點就算是我把女兒託付與他的最後要求吧。只要不是懷恨而出家的就好。我可把桐壺父皇所賜的廣廈華宇加以修繕,供她居住。她雖然當了尼姑,但我在住世期間,必可多方照顧,數她安樂無憂。源氏對她,夫婦之愛雖然冷淡,總不會十分疏略而拋棄她。這點心情我總可以料到的。」便又說道:「那麼,我既已來了,就讓她受了戒,結點佛緣吧。」源氏忘記了對三公主的怨恨,但覺可悲可憫,心中想道;「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啊!」他忍耐不住,便走進帷屏裡面去,對三公主說道:「你為什麼拋棄我這餘命無多的人而發心出家呢?還是暫且鎮靜些,吃點湯藥,進點飲食吧。出家雖是尊嚴之事,但你身體如此衰弱,怎麼禁得住修持之勞呢?總之,保養身體為要。」三公主只是搖頭,她覺得他現在說這些好話,反而可恨。源氏察看出:她平日雖無表示,心中其實懷恨。便覺得她很可憐。如此一方反對,一方躊躇不決,說說談談之間,不覺天色將曉了。

  朱雀院說天亮之後回山,路上被人看見有失體統,便趕緊教三公主受戒。把祈禱僧中道行高尚的法師悉數召入產室,替三公主落髮。源氏看見他把這青春少婦的青絲美髮剪落而讓她受戒,覺得非常可悲可惜,無法忍受,放聲大哭起來。朱雀院本來格外疼愛這女兒,指望她出人頭地,現在看她對人世榮華已經無緣,也未免惋惜悲傷,淚如雨下。叮囑她說:「如今以後,你可長保健康了。誦經念佛,必須精勤!」他就在天色未明之時匆匆回一山。三公主身體非常衰弱,似乎僅存奄奄一息,不能好好地起來送別,說話也難啟口。源氏對朱雀院說;「今日之會,宛如一夢,使我心緒絛亂。兄長不忘舊情,惠然臨幸,小弟招待簡慢,獲罪良多,只得改日前來答謝了。」便派遣多人護送朱雀院回山。朱雀院臨別對源氏說。「昔年我命危在旦夕之時,念此女兒孤苦伶仃,無人照拂,心中總難捨棄。你雖無意接受,終於勉從吾命,悉心保護,因此多年以來,我很放心。今後她若得保全性命,則身已為尼,不宜住在這繁華熱鬧之處。若覓一適當之山鄉,令其離居,則又未免寂寥。務望斟酌情況,從長計議,請勿棄置為幸。」源氏答道:「兄長更出此言,反使小弟慚愧無地!今日悲傷過分,心緒絛亂,萬事都茫然不解了。」他確已痛苦不堪。

  次夜祈禱之時,有一個鬼魂附在人身上出現了。這鬼敢言道:「請看我的法力如何!前些時我祟那一個人,被你們巧妙地救了去,我想起了好痛恨啊!為此我悄悄地來到這裡,陪了這個人好幾天。現在我回去了。」說過之後笑起來。源氏大為吃驚,他想:「原來二條院中那個鬼魂來到了這裡,不曾離去呢。」便覺得三公主實甚可憐可惜。三公主的病已略見好轉,然而還是難保安全。眾侍女為了三公主出家,大家意氣消沉。但念因此而得恢復健康,也是好的,便只得忍受了。源氏延長了做法事的日於,命僧眾鄭重舉辦,照料無微不至。

  且說柏木衛門督聞知了公主生育和出家等事,病勢更加沉重起來,全然少有希望了。他可憐他的妻子落葉公主,想道:「叫她到這裡來,似乎太輕率了。況且母夫人和父大臣都常常來我身邊,一不小心,二公主的禦容自然會被他們看到,這就尷尬了。」他就向父母親請求;「我有點事,想到公主那裡去一趟。」但父母親斷然不許。於是他看見無論何人,都訴說想見落葉公主的話。落葉公主的母夫人最初原不贊成把女兒嫁給柏木。只因柏木的父親親自奔走,再三懇求,朱雀院被他的誠意所感動,無可奈何,便把女兒許給了他。朱雀院為三公主和源氏的婚事擔心的時候曾經說:「二公主倒反而有了一個可靠的丈夫,不須擔心將來的事呢。」柏木傳聞到這句話,深為感激。此時對母親說道:「我想,我倘拋開她而死去,她真要受苦了。但天命如此,無可奈何,因緣不長,此恨綿綿!她的悲傷愁歎實在是很可憐的。為此請求父母親格外垂青,多多照拂。」母親答道:「哎呀,你莫說這不祥的話!你倘先死了,我們還有幾多餘命,可以接受你這來日方長的囑咐呢?」說著只是哭泣。柏木不便再求,只得找他的弟弟左大弁商量,詳細委託他種種事情。柏木秉性溫良,和藹可親,所以他的諸弟,尤其是年幼的諸弟,都信賴他,視同父母一樣。現在聽他說這些痛心的話,沒有一個人不悲傷,邸內的人也都愁歎。皇上聞知他病重,也深為惋惜。聽說病已無望,立刻下詔,晉封他為權大納言。又對左右說道:「他聞此喜訊,或能起床,再度入宮,亦未可知。」然而柏木病勢並無好轉,只能忍著痛苦,伏枕謝恩而已。父大臣看見聖眷如此優厚,越發悲慟不堪,但也唯有徒喚奈何耳。

  夕霧大將常常深切關懷柏木的病,聞知他升了官,連忙來訪問。前來道喜的,他是第一個呢。柏木所居的廂屋,門前停了許多車馬,隨從人等非常嘈雜。柏木自今年以來,幾乎完全不能起床了。病中衣冠不整,未便接見高官貴客。心裡很想和夕霧會面,無奈體力十分衰弱,思之不勝傷心。便命人傳言:「還是請閣下進裡面坐吧。室中零亂不堪,想必能蒙恕罪。」叫祈禱僧暫時退避,在枕畔設席,請夕霧進來。柏木和夕霧從小親睦,兩心毫無隔閡,如今面臨死別,其悲傷眷戀之情,實不亞于嫡親兄弟。夕霧以為今日有升官之喜,他的心情應該愉快了,如今睹此情狀,心中不勝惋惜,便覺意興索然,對他說道:「你的病怎麼重到這個地步!今日大喜臨門,我以為你一定好些了呢。」便撩開帷屏來看他。柏木答道;「真不幸啊!你看,我已經不復是從前的我了。」他頭戴一頂烏帽子①,上半身略微抬起,然而樣子十分痛苦。他穿著好幾重質料柔軟可愛的白色衣服,蓋著被躺在那裡。室中陳設非常雅潔,熏香之氣撲鼻。這住處非常舒服,雖然隨便佈置,卻很富有趣致。大凡患重病的人,總是鬚髮蓬鬆、肮髒不堪的。但柏木雖然瘦得厲害,膚色反而更白,神情反而更美了。

  ①烏帽子是古代貴人的便帽,紗絹制或紙制,上塗黑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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