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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七


  柏木到時,王侯公卿們尚未到齊。源氏照例叫他走進近旁的簾內來,把正屋的簾子放下,和他會面。但見柏木非常消瘦,臉色發青。他本來不及諸弟那麼愉快活潑,而溫厚周謹,則勝於常人。但今日態度特別斯文一脈。源氏覺得此人作為公主之婿,實無瑕疵可指。只是此次之事,男女兩方都太糊塗,其罪不可原宥。他向柏木注視,心中覺得可惡,但臉上絕不表示,還是親切地對他說道:「只因無甚要事,所以久不見面了。近幾月來,我為了照顧兩處病人,心煩意亂,片刻不暇。在這期間,這裡的三公主欲舉辦法事,為朱雀院祝壽①,但亦未能順利進行。現在年關已經迫近,諸事都不能辦得如意稱心,只得奉獻一些素菜,聊以應名而已。稱為祝壽,似乎排場十分盛大,其實不過是教上皇看看我家所生許多子孫而已。因此我就發心叫他們學習舞蹈。壽宴上舞樂總是少不得的。惟指導拍子的人,想來想去,除了你之外沒有別人可請。所以我不怪你長久不來,定要邀你到場。」他說時和顏悅色,毫無別意。柏木反而難為情起來,面孔都變色了,一時說不出答語,好容易開口道;「我也聞知大人為各處病人之事煩忙。我自今春以來,患了討厭的腳氣病,最近發作得很厲害,踏也踏不下去。日子久了,身體愈見衰弱。因此連宮中也沒有去,一直籠閉在家中,仿佛與世隔絕了。家父對我說:『今年朱雀院齡滿五十,我家應該特別隆重地為他祝壽。』但他又說:『我已不惜掛冠懸車②,身無官職,參與賀壽禮式,無有適當座位。你官位雖然還低,但與父親同樣懷抱大志。讓上皇看看你的抱負吧。』家父如此催促,我只得熬著重病,前往拜夀。家父知道:朱雀院專精佛道,近來生活益見清靜,料想他不喜歡領受過於隆重的賀儀,所以萬事崇尚簡略。朱雀院所深願的,是大家靜靜地談談,我們應該順從他的願望。」源氏早就聽說落葉公主為父皇舉辦盛大壽宴,現在聽見柏木說成父親主辦,覺得他用心很周到。便答道:「一點也不錯!世人都以為簡略就是疏慢,只有你知情達理,所以能說這話。如此說來,我的見解很對,以後我更放心了。我家夕霧在朝廷,也逐漸象大人模樣,但對此種情趣,向來不感興味。關於上皇,無論何事,你總沒有不詳悉的吧。就中對於音樂,我知道他特別愛好,而且非常精通。出家為僧、捨棄世事之後,可以靜心聽賞,現在一定更加愛好音樂了。我想請你和夕霧共同努力,好好地教養那班學舞的童子。那些專門技師,只是精通自己的業務,卻不懂得教養,不足道也。」說時態度非常親切。柏木一則以喜,一則以懼,心中惶惑不安,很少說話。他只巴望早點兒離去,因此並不詳細回答。後來好容易脫身而出。夕霧在東院花散裡夫人那邊訓練樂人和舞人,得了柏木的幫助,裝束等又添了些新花樣。夕霧已經盡心竭力,而柏木用意更加周詳。可見此人對於此道修養甚深。

  ①朱雀院是出家人,故祝壽時舉辦法事。

  ②《後漢書·逢萌傳》:「王莽殺其子宇。萌謂友人日;『三綱絕矣,不去禍將及人。』即解冠掛東都城門,歸將家族浮海,客於遼東。」古文孝經:「七十老致仕,懸其所仕之車置諸廟。」辭官曰「掛冠」,曰「懸車」,本此。


  今日是試演之日。但因諸位夫人都來觀賞,故表演者也要打扮得好看些。賀壽當日,舞童應穿灰褐色禮服和淡紫色襯袍。今日則穿青色禮服和暗紅色襯袍。三十個樂人,今日都穿白衣服。樂隊設在與東南院的釣殿連接的廊房中。從假山南端出發,走向源氏面前,一路上演奏《仙遊霞》之曲。其時空中疏疏地飄下幾點瑞雪,令人想見不久即將臘盡春回。梅花也已含苞欲放了。源氏坐在廂房簾內,只有紫夫人的父親式部卿親王和髭黑右大臣二人奉陪,其餘王侯公卿都坐在廊下。今日不是正式賀壽,故並不安排盛筵,只是尋常招待。髭黑右大臣家玉鬘夫人所生四公子、夕霧大將家雲居雁夫人所生三公子,以及螢兵部卿親王家的兩位王孫兒子,共舞《萬歲樂》。大家年紀都還很小,姿態非常可愛。此四人都是富貴之家的子弟,都長得眉清目秀,打扮得衣冠楚楚,想是觀者胸有成見之故,都覺得異常高貴。還有,夕霧大將家惟光的女兒典侍所生二公子和式部卿親王家的公子--前任兵衛督、現稱為源中納言的--二人共舞《皇麞》。髭黑右大將家玉鬘夫人所生三公子舞《陵王》,夕霧右大臣家雲居雁夫人所生大公子舞《落蹲》。此外又有《太平樂》、《喜春樂》等,都由源氏一族中的公子及大人表演。天色漸暮,源氏命人把簾子卷起,便覺另有一般美景,諸孫兒的容貌實在豔麗,舞姿新奇可貴。這是因為舞師、樂師悉心教練,各盡所能;又加了夕霧與柏木的精深博雅的指導,所以舞姿特別美妙。源氏覺得處處都很可愛。王侯公卿中年紀較大的人,都感動得流下淚來。式部卿親王看了孫兒輩的舞姿,歡喜之淚流個不住,鼻子都發紅了。源氏言道:「年紀一大,便經不起感動,容易流眼淚。衛門督注視著我微笑,使我覺得很難為情。須知你的青春是暫時的!年光不會倒流,誰也逃不了衰老呢!」說著,向柏木注視。柏木的神情顯然比別人消沉,他心中實在非常苦悶,連這種優美的舞蹈也無心欣賞。如今源氏裝著醉態,特地點他的名說這番話,看來似乎是開玩笑,卻使得他心中更加難過。酒杯巡迴到他面前時,他只覺得頭痛,舉杯略微沾唇,就此混蒙過去。源氏看了大為不滿,一定要他拿住酒杯,屢次勸他飲幹。柏木無可奈何,困窘不堪,那神態異常優美。

  柏木心中惱亂,忍受不住,未曾終宴先告辭了。回家之後,身體一直不好,想道:「我今天並不曾象往常那樣喝得大醉,何以如此痛苦呢?大概是由於良心苛責,所以弄得頭昏眼花吧?我自己覺得向來並不如此怯弱呢。真是太不中用了!」他自己可憐自己。但這不是一時的酒醉,柏木從此生起大病來了。父親前太政大臣和母夫人都很著急。他住在落葉公主那邊,父母很不放心,要他遷回大臣邸內來養病。但是落葉公主捨不得他,樣子又很可憐。在以前太平無事之時,柏木對於夫妻之情漠不關心,以為將來總會好轉,所以並不十分愛她。但是此次要他遷走,他忽然擔心起來:這一別不成為永訣麼?心中異常悲傷。把落葉公主拋棄在這裡,讓她獨自悲歎,又覺得很對她不起,因此越發痛心。落葉公主的母親也很悲傷,她對柏木言道:「世事都有慣例:與父母不妨別居,夫妻則無論何時決不分離,向來都是如此。如今把你們兩人拆散,直到你病癒為止,這期間實在教人擔心。我勸你暫時在此間養病吧。」便在自己身邊張個帷屏,親自看護他。柏木答道:「尊意誠屬有理。我身微不足數,其實不配高攀。猥蒙公主下嫁,衷心感激。為欲表示答謝,但望此生長壽,教公主看我這小小前程逐漸晉升。不料現在竟患如此重病,深恐連這一點願望也不能達成,言念及此,自傷命蹇,但覺死也不能瞑目。」說罷,兩人相向而哭。他不想立刻遷居父母家去。但母夫人也不放心起來,派人對他說道:「你怎麼不想先見父母呢?我每逢身體略有不適、心情沉悶無聊之時,一在許多子女之中,總首先想見見你,見了你便覺安心。如今叫我大失所望了!」母夫人的怨恨亦屬有理。柏術便對落葉公主說道:「大約是由於我比諸弟先出世之故吧,父母對我一向特別重視。現在還是很憐愛我,暫時不見就要掛念。因此我今到了大限將臨之時,若不與父母相見,我的罪孽深重,死後也不能安心。故我只得遷去。你倘聞知我病瀕危,務望悄悄地前來探望,我們必能相見。我的本性異常愚癡,凡事都有疏忽不周之處,思之實甚悔恨!我想不到自己如此短命,一向總以為來日方長呢。」便啼啼哭哭地遷居父母邸內。落葉公主獨留自宅,不堪想念之苦。

  前太政大臣邸內迎回柏木之後,大辦祈禱,喧嘩擾攘。柏木病勢雖重,並不立刻瀕危。只是長久不進飲食,胃口大壞,連一點柑子也不想吃,精神日見萎靡。這位當代有識之士,身患如此重病,世人莫不歎惋,沒有一個不來慰問。皇上及朱雀院也屢次遣使問病,表示十分關切之意。柏木的父母更加悲傷了。六條院主人聞知柏木病重,也很吃驚,屢次遣使向前太政大臣殷勤慰問。尤其是夕霧大將,與柏木交情甚厚,故親來看視,真心地憂愁歎息。

  朱雀院五十慶壽,於十二月二十五日舉行。柏木這位名重一時的大臣患了重病,他的父母親和許多兄弟、以及這高貴家族中的人,都正在憂傷悲歎。此時舉辦賀宴,似乎不能盡興。然而此事已經一延再延,不能就此擱置,怎麼可以再緩呢!源氏推想三公主心中不快,甚是同情。慶壽之日,照例由五十處寺院誦經禮佛。朱雀院所居之寺中,則禮拜摩訶毘廬遮那①。

  ①摩訶毘廬遮那即大日如來佛,是密宗佛教的本尊。此文似乎未了。據國學家石川雅望說,原本此處大約缺少一行,或損失一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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