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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九


  紫夫人答道:「在旁人看來,固然如你所說,我這微不足道之身,享受了過分的幸福。誰知我心中一向懷著難於堪忍的痛苦呢。為此我自己常向神佛祈禱。」脈脈含情,似乎還有許多話要說的樣子。後來又說:「老實對你說吧:我自己覺得餘命已經不多,今年倘再因循過去,將來後悔莫及。我早就立下誓願,務請你允許我出家吧。」源氏說:「此事千萬不可!你遁入空門,把我拋棄在世間,我還有什麼生趣呢?你我共處,雖然只是度送平凡的歲月,然而朝夕相對,心心相印,正是莫大的樂趣。還望你詳察我對你特別憐愛的真心。」每次要求,他總是阻止,紫夫人心緒怏怏,流下淚來。源氏看看她的模樣,覺得非常可憐,便百般安慰她。後來對她說道:「我所看到的女子並不多,然據我所見,雖然各人姿色各有優點,並非全無可取,但熟悉之後,便會相信真正性情穩重、態度安詳的人,實在不易多得。譬如夕霧的母親,是我年輕時候最初相逢的女子,出身于高貴之家,與我有結髮之緣。然而我和她的感情始終不洽,兩心疏遠隔膜,直到她死為止。今日思之,不勝愧悔。我回想當時情狀,自心覺得不僅是我一人的罪過。此人態度莊重嚴肅,這原不能說是缺陷。只是全無親昵之趣,終日一本正經,可說是個過分規矩的女子。照理推想,此人十分可靠;但對面相處,只覺沉悶難堪。再舉一人:秋好皇后的母親,品貌與眾不同。欲求情趣豐富、姿態豔雅的範例,則首先想起此人。然而脾氣古怪,難於親近。女子心中偶有怨恨,原是合乎情理之事,但她長記在心,固執不忘,以致怨恨越來越深,真乃痛苦之事!和她相處,須得時時留意,謹慎小心。倘欲彼此無所顧忌、朝夕相親,似乎頗有不便之處。如果對她開誠解懷,深恐被她看輕;過分謹慎小心,結果遂成疏隔。她流傳了不貞的罪名,遭受了輕薄的譏評,常常悲歎懊惱,原是怪可憐的。我想起了她的一生,痛感自己罪無可道。為了贖罪,我便竭力照顧她的女兒。雖說這女兒自有身為皇后的宿命,但畢竟還靠我不顧世人譏評,不怕朋輩妒恨,鼎力提拔,方得成功。她在九泉之下,也應恕我無罪了。在現今,在往昔,我都由於放蕩不羈,做下了許多教別人受苦、使自己後悔的事。」他略微談談這兩個故人的事。隨後又說:「皇上的女禦的那個保護人①,出身並不高貴。起初我小看她,認為無足輕重。豈知此人修養功夫極深,心不見底。表面上低聲下氣,百依百從,而心中秘藏著高遠的見識,令人不知不覺地讚歎呢。」紫夫人說:「別的人我不曾見過,不得而知。這位明石夫人呢,雖然不很熟識,卻是常常見面的。我看她的模樣,覺得實在可佩,心中讚歎不已。象我這種心直口快的人,不知她看了作何感想,我很擔心呢。好在女禦深知我心,總會向她解說的吧。」紫夫人本來非常嫌惡明石夫人,很疏遠她,現在卻如此贊許她,和她親近。源氏知道這全是由於她真心疼愛女禦之故。他十分感謝她的好意,對她說道:「你雖然心中不能沒有蘊藏,但你善於因人因事而運用親疏兩種態度。我閱人多矣,卻從來不曾見過象你這樣能幹的人。你真是個特殊人物。」他說時面露笑容。後來又說:「此次三公主的琴彈得很好,我該去稱讚她幾句。」便在傍晚時分走到三公主那裡去了。三公主絲毫沒有想到世間有妒忌她的人,全同小孩一般,專心學習彈琴。源氏對她說道:「今天放假,讓我休息吧。學生應該體恤老師。這幾天教你彈琴,真辛苦呢!現在可以放心了。」便把琴推開,解衣就寢。

  ①指明石夫人。


  每逢源氏宿在別處的日子,紫夫人總是深夜不眠,和眾侍女讀小說,講故事。就寢後她想:「這種描寫種種世態的小說故事中,有浮薄男子、好色者,以及愛上了二心男子的女人,記述著他們的種種情節。但結果每個女子總是歸附一個男子,生活遂得安定。只有我的境遇奇怪,一直是沉浮飄蕩,不得安寧。固如源氏主君所說,我的命運比別人幸福。然而,難道叫我終身懷抱了人所難堪的憂愁苦悶而死去麼?啊,太乏味了!」她左思右想,直到夜深方才睡著。破曉醒來,覺得胸中難過。眾侍女著了急,都說:「快去通報大人!」紫夫人攔阻道:「不可去通報!」便忍著痛苦,直到天明。此時身體發燒,心地異常惡劣。但是源氏還不歸來,無法使他知道。恰好明石女禦派人送封信來,侍女們便回復他說:「夫人今晨忽然患病了。」明石女禦得複,吃了一驚,便派人去報知源氏。源氏聞訊,心如刀割,急忙回家,但見紫夫人病得非常痛苦。便問:「你現在覺得怎麼樣?」同時伸手摸她身體,覺得熱度甚高。他回想起昨天所說消災延壽祈禱之事,心中異常驚恐。侍女們把源氏的早粥送進房間裡來,但他看也不看一眼。這一天他整日在房中看護,調度一切,愁眉不展。

  紫夫人連果物也不想吃,躺在床上不能起身,一連過了幾天。源氏用盡心力,設法救治。他叫無數寺院舉辦祈禱,召喚僧人前來誦經念咒。紫夫人所患的,不能明顯指出是什麼病,但覺非常難過,胸中時時亂跳,心神煩惱,不堪其苦。做了無數佛事,一點也不曾見效。無論何等重病,總須漸見好轉,方可令人放心。如今全不見效,源氏自然異常憂愁悲傷,無暇考慮他事,連朱雀院祝壽的籌備也停頓了。朱雀院聞知紫夫人病勢沉重,屢次遣使前來慰問,非常殷勤。紫夫人的病毫無變化,直到二月盡頭。源氏不堪其憂,試行遷地為良之計,將病人遷至二條院靜養。六條院內全院騷動,許多人憂愁歎息。冷泉院聞此消息,也很擔心。夕霧大將想道:「這人倘死了,父親必然出家為僧,以遂宿願。」便盡心為病人效勞。祈禱誦經等事,原定的自不必說,夕霧自己又添辦數堂。紫夫人神志稍清時,總是恨恨地說:「不允許我出家,我好苦啊!」但源氏覺得:眼看見她自動出家而作尼僧打扮,比大限來到而和她永訣更加可惜可悲,竟是片刻也不堪能忍的。便對紫夫人說:「早先我自己也曾矢志出家遁世,但恐留下你孤苦一人,不堪寂寞,故爾遷延至今,因循度日。如今你反倒要舍我而先去呀。」他嘴裡雖如此說,但見紫夫人的病體確是衰弱得少有複健的希望,好幾次瀕於危險狀態。因此源氏疑惑不決:是否應該允許她出家呢?三公主那裡幾乎不曾再去。對彈琴已全無興趣,那張琴擱置一旁了。六條院內的人,都集中在二條院。六條院內晚間燈火也很少有,住在裡面的只有幾個女人。可見這裡是全靠紫夫人一人而繁榮的。

  明石女禦也遷住二條院;與源氏共同看護紫夫人。紫夫人對她說道:「你身上有孕,我這裡恐有鬼怪,於你不利,你快快回宮去吧。」她看見幼小的公主長得美麗可愛,不覺淚如雨下,說道:「我不能看見她長大了!她將來也記不起我了吧。」女禦聽了也很傷心,眼淚流個不住。源氏說道:「不要有這種不祥的想法!你的病雖然重,但是決無危險。人生窮通夭壽,都是由心決定的。心胸寬大的人,幸福亦隨之而增多;心境狹隘的人,即使有緣身登高位,生涯也不得豐裕。性情急躁的人,往往壽命不長;心神曠達的人,長壽之例甚多。」便向神佛禱告,說明紫夫人性情何等溫良,在世並無罪孽,乞賜早日痊癒。執行祈禱的阿闍梨、守夜僧人,以及一切准許近侍的高僧,聞知源氏如此憂懼惶惑,大家深感同情,祈禱更加誠懇了。紫夫人有時病情略見好轉,但五六日之後又重起來。纏綿病榻,幾經日月,一直不肯痊癒。源氏覺得這病狀不妙,難道真個沒有希望了?心中十分悲傷。生怕有鬼怪作祟,然而並無明顯跡象。病苦究竟何在?卻也說不出來,只見病體日復一日地衰弱下去。因此源氏更覺悲傷不堪,心情片刻也沒有安寧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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