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源氏物語 | 上頁 下頁 |
二一〇 |
|
話分兩頭,且說柏木衛門督現已兼任中納言,聖眷優厚,變了個紅人。他雖然官位晉升,但對三公主的戀愛終於失敗,心中不勝悲傷。結果娶得了三公主的姐姐二公主,即落葉公主。落葉公主是身分低微的更衣所生,因此柏木對她懷有幾分輕蔑之心。落葉公主的品貌,與一般人比較起來,其實優越得多。然而柏木的心總是懷念最初的戀人三公主。他覺得落葉公主好比「不能慰我情」的「姨舍山」的月亮①,因此對待她很冷淡,但求表面好看而已。他心底裡始終不忘記三公主。從前替他傳言送信的侍女小侍從,是三公主的乳母侍從的女兒。這乳母的姐姐是柏木的乳母。因有這關係,柏木早就詳悉三公主的種種情況。例如她從小長得如何漂亮,朱雀院如何寵愛她,他都知道。這便是他刻骨相思的起因。柏木推想:此時源氏陪紫夫人住在二條院,六條院裡人很少了。便邀小侍從到家裡來,和她懇切商談:「我自昔年以來,對三公主就想念得要命。全靠有你這個好人兒傳達,我能知道公主種種情況,公主也能知道我相思之苦。我以為事在必成,想不到終於落空,真教我傷心之極啊!有人報告朱雀院說:『源氏家裡有許多夫人,三公主屈居人下,夜夜抱影獨眠,不勝寂寥之苦。』朱雀院聽了這話,也有些兒後悔,曾經說道:『既然要在臣下中選擇可靠的女婿,應該選個能夠真心照顧公主的人。』又有人告訴我:朱雀院曾說二公主嫁了我反而安穩,可保終身幸福。我很同情三公主,常常替她惋惜,心中好不悲傷啊!照理說來,姐妹兩人同是公主,其實卻完全是另一回事」。說著連聲歎息。小侍從答道:「啊呀,真是無法無天啊!娶得了二公主,還說是另一回事,又想三公主。你的欲壑真是無底洞啊!」柏木笑道:「做人總是這樣的呀!我從前冒昧向三公主求婚,朱雀院和今上都知道。而且朱雀院有一次曾經說過:『有什麼不好呢?就許了他吧。』哎呀,那時你倘能多出點力,事情就成功了。」小侍從答道:「這件事實在困難。人生在世,主要是靠所謂前世宿緣的呀!源氏主君自己開口、懇切要求的時候,你難道有資格站出來和他競爭麼?現在你固然已經升官晉爵,袍色也變成深紫②了,可是當時……」柏術毫無辦法,覺得對於這個能言善辯的小侍從,再沒有話可說了。但終於言道:「好了好了,過去的事,不必重提了吧!不過,現在機會難得,你總得想個法子,讓我近得她身,把我的心事略微訴說一點吧。至於分外之事,--好,你且看吧,--的確很可怕,我決不會動這念頭.」小侍從說:「除了訴說之外,豈可更有分外之事?你真是存心不良啊!我今天後悔到這裡來了。」她嚴詞拒絕。柏木說:「哎呀,這話好難聽啊!你看得太認真了。世間男女因緣原是變化莫測的。即使是女禦或皇后,亦難免有此種事情,例子不是沒有的。何況三公主境遇如此!照理想來,尊榮幸福無有比倫,豈知內心痛苦甚多。朱雀院于許多公主之中,特別鍾愛這三公主。如今教她與許多身分低微的婦人為伍,她心中定多憤懣。內情我都知道呢。世事原是變化無常的,你不要固執己見,講這些不通權變的話!」小侍從答道:「照你說來,難道公主為了不肯屈居人下,可以改嫁一個更好的人麼?她和源氏主君的關係,與世間普通夫妻不同。只因公主沒有適當的保護人,與其叫她無依無靠地住在家裡,不如把她讓與源氏主君,請他代父母保護她。這一點他們兩人也互相會意。你不可信口侮蔑人家呀!」她終於生起氣來。柏本便用種種好話安慰她。後來說道;「老實說,我也早就想到:公主看慣了源氏主君那樣優美無比的風姿,決不會賞識我這個微賤之人的醜陋相貌。但我所指望的,只是隔著屏幃向她說一句心中的話,這總不會使公主有所損害吧。對神佛訴說心事,也是無罪的呀!」他就向她鄭重宣誓,保證不作非禮之行。小侍從起初認為此事不成體統,拒絕他的要求。但青年人畢竟意志薄弱,看見他如此苦苦哀求,覺得不忍堅拒,便對他說:「要有適當機會,才可替你設法。不過,大臣不在家的晚上,公主帳外總有許多人伺候,座旁亦必有親信侍女陪伴,要找機會實在是很不容易的。」 ①古歌:「更科姨舍山,月色太淒清。望月增憂思,不能慰我情。」見《古今和歌集》。姨舍山在信濃國更科郡。 ②官爵三位者,穿深紫色袍。 自此以後,柏木天天向小侍從催問有否機會。小侍從不勝其煩,終於替他找到了一個機會,來向他通報。柏木大喜,連忙改裝易服,悄悄地混進六條院來。柏木自己也知道此事實在很不應該,所以他做夢也不曾想到:接近之後會引起越軌行為,反而增添日後的煩惱。他只是為了七年前那個春天的傍晚從簾底隱約窺見了三公主的衣襟之後,心頭永遠浮現著她的芳姿,常覺不能饜足,總想稍稍接近,以便細看一看,並把心事向她訴說,也許可以得到她一句答語,對他表示可憐。 這是四月初十過後的事。明日即將舉行賀茂祓禊,三公主派了十二個侍女去幫助齋院辦事。其餘身分不甚高貴的青年侍女及女童,都用盡心計縫製衣衫,調度妝飾,準備前去觀禮。各人都忙著自己的事,三公主室內靜悄悄的,這正是人目最少的時候。公主的貼身侍女按察君,因為與她常相往來的情夫源中將定要叫她去,她也出門去了。此時公主身邊只有小侍從一人。小侍從覺得這是好機會,便放怕木進來,叫他坐在公主寢台東面的座位上。其實何必如此過分殷勤呢!公主正在無心無思地睡覺,朦朧中覺得有個男人在近旁,還道是源氏主君回來了。忽然這男人恭恭謹謹地走近來,把公主從寢臺上抱了下來。公主還道是著了夢魔,連忙睜開眼睛一看,原來是個素不相識的男人!這人正在講些奇離古怪而聽不清楚的話。公主討厭而又害怕,連忙叫喚侍女。然而近旁無人伺候,並沒有人聽見喚聲而走來看視。公主嚇得渾身發抖,冷汗象水一般流出,那昏昏沉沉的模樣,非常可憐而又可愛。柏木對她說道:「我雖微不足數,但也並非何等不肖之徒。多年以來,不知自量,私心愛慕公主。若將此心籠閉胸中,勢必朽腐泯滅。為此不揣冒昧,曾向朱雀上皇洩露。乃蒙上皇垂青,並不斥為不當。私心歡慰,以為好事將成。所可恨者,此身官職低微。愛慕之心雖然深於他人,而乘龍之望終於變為泡影。明知事已如此,一切都成絕望。然而一點癡心,從此深藏胸底。年月積累愈久,愈覺可惜可恨,可貪可戀。思暮之心,越久越深,今已忍無可忍,不得不越禮求見。自知此舉荒唐可恥,但決不敢更犯深重之罪。」三公主聽他訴說之時,漸漸明白此人原來是柏木。她非常吃驚,又感到恐懼,一句話也回答不出。柏木又說:「你害怕麼,原也是難怪的。然而此等事例,世間並非沒有。你倘過分冷酷無情,教我怨氣難消,深恐反而輕舉妄動。至少你總得對我說一句憐惜的話,那麼我就心滿意足地告辭了。」他訴說了種種苦衷。在事前,柏木預想三公主定然莊重嚴肅,教人不敢親近。所以他雖去求見,也只指望略訴衷情,立即退去,不敢妄想色情之事。豈知見面之後,覺得其人並無高不可攀之相,卻很馴順可愛,無限溫柔的色相中,含有尊貴的嬌豔之感。這正是與常人不同的美點。柏木便失卻了自製之心,他竟想帶了她逃到天涯海角,自己的官也不要做了,從此雙雙偕隱,與世長遺。於是身不由主了。 暫時朦朧入睡,柏木做了一夢,夢見他所養馴的那只中國貓,嬌聲地叫著向他走來。他想,這是他帶來送還三公主的,但又尋思為什麼要送還她。忽然驚醒,他想:「這夢是什麼意思呢?①」三公主驚恐萬狀,似覺這不是現實之事,悲憤填塞胸中,不知如何是好。柏木對她說道:「你須知道:這總是不可逃避的宿世深緣。我自己也不相信這是事實。」便把那天傍晚在三公主不提防之中小貓的繩子掀起簾端之事講給她聽。三公主聞有此事,深悔疏忽,覺得自身命運太苦。她想:「今後有何面目再見源氏主君呢!」便悲傷悽楚地啜泣起來,竟象一個小孩。柏木覺得萬分對她不起,也很悲傷,便用自己拭淚的衣袖來替她拭淚,那衣袖越發濡濕了。 ①時人相信:夢見走獸,是受孕之兆。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