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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七


  明石女禦容姿與三公主一樣優雅,而豔麗之相較多。舉止端詳,氣品高貴,好比盛開的藤花,當夏日群花零落之後,獨自在晨光中開顏發豔。但她現正懷孕,腹部顯然膨脹。演奏之後頗感困頓,把箏推向一旁,一手靠在矮幾上了。她的身材矮小纖弱,而矮幾是普通大小的,因此她的手臂必須提高,樣子很不舒服。源氏便想替她特製一個較小的矮幾,可見對她關懷無微不至。她身穿紅面紫裡的外衣,頭髮長長地掛下去,十分清整,燈光之下的姿態美麗絕倫。紫夫人穿的大約是淡紫色的外衣、深色的禮服和淡胭脂色的無襟服,頭髮異常濃密,柔順地堆壓在肩背上,和身材大小恰好相稱,但覺全身十分勻稱美滿。若要用花來比方,可說是春天的櫻花,然而比櫻花更加優美,這容顏實在是特殊的。明石夫人夾在這些高貴的婦人中,想必會相形見細,但事實並不如此。她的舉止態度非常優雅,令人看了覺得自慚。氣度之悠閒與容貌之嫵媚,不可言喻。身穿柳綠色織錦的無襟服、近似淡綠的禮服,外面拴著輕羅圍裙,藉以表示謙遜①。然而人皆對她懷著好感,絕無輕侮之意。她偏斜地坐在一條青色高麗錦鑲邊的茵褥上,一手扶著琵琶,另一手以美妙的姿勢拿著撥子,其神情之優雅,令人覺得「此時無聲勝有聲」②。看到這人,好象聞到五月橘連花帶實的折枝的香氣。各位夫人斯文一脈地坐在簾內,夕霧大將在簾外聽到她們的動靜,並隱約窺見人影,不免心馳神往。他想像紫夫人年齡既長,一定比從前朔風那天朝晨窺見的模樣更加美麗了,便覺心癢難搔。又想:「三公主和我的宿緣若得更深些,我早就可將她占為己有。只恨我當時缺乏勇氣,實甚可借。朱雀院不是屢次當面向我示意,並且背後也常提起我麼?」他覺得後悔莫及。然而並非看見三公主態度無拘無束而想侮辱她。他對三公主並不十分動心。只是對於紫夫人,覺得在任何方面說來,都高不可攀,因此多年以來一直無法接近她。他想:「至少總得設法使她知道我對她的好意。」為此煩悶悲歎。但他決不懷有狂妄越禮之心,態度總是謹慎小心的。

  ①圍裙是伺候人穿的。

  ②見白居易《琵琶行》。


  夜色漸深,冷風侵肌,十九夜的月亮才從雲間出現。源氏對夕霧言道:「月色朦朧的春夜,真教人徒喚奈何啊!然而秋夜也很可愛,象今天這種音樂演奏,如果與秋蟲之聲相應和,定然更多清趣,似覺音樂之聲更加美妙了。」夕霧答道:「秋夜月色清光皎潔,洞燭萬物,琴笛之音亦分外清澄。然而夜色過分明亮,有如人工造作,使人分心注目於種種秋花秋草、白露清霜,不能凝神聽樂,亦是一大缺憾。春夜雲霞彌漫天空,露出朦朧淡月,照著笙管合奏,其音節之清豔,實在無以復加!古人說女子愛春天①,良有以也。故欲求音樂之調和美滿,莫如於春日夕暮演奏。」源氏說:「否否,欲評春秋之優劣,談何容易!從古以來,此事難於判定。末世人心淺薄,豈能貿然作出結論!惟音樂的曲調,向來春天的呂調為先,秋天的律調為次②,果然自有其道理。」

  ①毛詩注:「女感陽氣春思男,男感陰氣秋思女。」②日本催馬樂,春天用呂調,秋天用律調。


  後來又說:「只有一事真不可解。現今大名鼎鼎的音樂專家,常常在御前演奏,但傑出之人日漸稀少。自命為老前輩的名手,畢竟學得多少本領呢?教他們參與在這些並非專家的婦女中演奏,怕不見得特別優異吧。不過我自己年來離群索居,或許耳朵有些變乖了,真乃遺憾之事。說也奇怪,在這六條院裡,無論學問或雕蟲小技,一學即會的聰明人很多呢。御前奏樂時被選為第一流名手的人,和這裡的婦人們比較起來,孰優孰劣呢?」夕霧說:「兒子也想談論此事,只因自己缺乏修養,不敢信口雌黃。世人恐怕是不曾聽見過古代音樂之故吧,都把柏木衛門督的和琴和螢兵部卿親王的琵琶視為現今最優越的實例。他們的技藝固然高明無比,但今宵聽到的音樂,實在可與匹敵,足使聽者驚歎。也許是由於早先認為今宵只是小規模試演,不加重視,因而感到吃驚,亦未可知。如此妙樂,兒子的歌聲其實不配參與。講到和琴,只有前太政大臣能夠隨心所欲地即景奏出美妙的曲調,確是特別優越的。然而一般演奏,大都無甚特色。惟今晚所聽到的,實在異常美妙啊!」他如此讚揚紫夫人。源氏說:「這並沒有什麼了不起。只是你誇獎罷了!」他心中得意,臉上露出笑容,接著說道:「老實說,我所教出來的徒弟,個個都不壞呢。只有明石夫人的琵琶,是她家傳,我沒有幫助她。然而她到了這裡之後,這樂器的音色似乎與前不同了。那年我遭意外之變,流寓遠浦,最初聽到她的琵琶時,便覺異常美妙。但現在又比那時高明得多了。」他強要把明石夫人的琵琶歸功於自己,眾侍女暗中好笑,互相以肘示意。

  源氏又說:「無論何種學問,用心鑽研起來,便可知道任何才藝都無止境。能夠永不自滿,銳意進取,實乃難得之事。老實說,精通博學之人,在今世幾同鳳毛麟角。能夠正確地學得某種學問之一端,其人就此滿足了。惟七弦琴一道,學理非常奧妙,不可草率染指。昔時精通古法之人,操起琴來,可以動天地,泣鬼神。種種音調,各有妙用:或能轉悲傷為喜悅;或能變貧賤為富貴,而獲得財寶。世間可信之事例甚多。在我國,此琴尚未傳人之前,曾有深通音樂之人,多年遠客他邦,憤不顧身,潛心學習,尚且難於學成①。實因此琴又能當面使日月星辰移動,使盛夏降霜飛雪,使風雲雷霆轟動大地,古昔之世,確有其例。琴之為物,如此靈妙無極,故能全般學得之人,實甚少有。都因末世人心不古,故能傳承當時妙法之一端者,亦甚難得。但亦另有原因:大約由於此樂器自古能使鬼神傾聽而感動,故學得似通非通之人,生涯往往不幸。此後便有人厭惡此樂器,倡言『彈琴者遭殃』。世人為免煩惱,大都不肯學習,因此今世幾乎無人能傳此道,真乃大可惋惜之事!試問除琴以外,有何樂器可作調整音律之標準?當然,在此萬事日漸衰微之世間,獨自樹立大志,拋卻妻子,遠訪中國、高麗等異域,固將被世人視為狂徒。然而不必如此,但望學得精通此道之由緒,有何不可!要精通一調,尚且有無窮困難,何況調子甚多,高深之樂曲不計其數。故我當年專心學琴之時,曾廣泛收羅日本固有及外國傳來之樂譜,悉心鑽研。後來無師可從,猶自熱心學習。然而還是趕不上古人已。何況自今以後,我又無有可傳之子孫,思之不勝悵惆。」夕霧聽了這話,深感惋惜,又覺可恥。源氏又說:「明石女禦所生皇子之中,倘有樂才符我所望的人成長起來,而此時我尚長生在世,我必將我之技法多少傳授與他。看來二皇子將來是富有音樂才能的。」二皇子的外祖母明石夫人聽了這話,覺得自己面目光采,流下歡喜的眼淚來。

  ①《空穗物語》中說:藤原俊蔭隨遣唐使來中國學琴,未能學成。後又歷盡艱辛,赴波斯國,向仙人學琴,始盡得其法,歸去傳授與日本人。


  明石女禦把箏讓與紫夫人,將身子靠在席上休息了。紫夫人便把和琴讓與源氏,重新合奏,態度比初次隨意不拘。奏的是催馬樂《葛城》①,音節華麗悅耳。源氏反復歌唱,其聲婉轉悠揚,

  ①催馬樂《葛城》全文:「聞道葛城寺,位在豐浦境。寺前西角上,有個榎葉井。白玉沉井中,水底深深隱。此玉倘出世,國榮家富盛。」見《續日本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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