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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回 新菜(6)


  正在唱和之時,許多王侯公卿一齊來南廂祝壽了。紫姬的父親式部卿親王對玉鬘不快,本來不想參與,但念對方特地相邀,而自己與源氏又屬至親,未便故意疏遠,終於在日暮之時來到。髭黑大將則得意揚揚,以女婿身分料理賀壽一切事宜,式部卿親王看在眼裡很不快意。但他的兩個外孫是髭黑之子、紫姬之甥,兩方面都有關係,所以也起勁地幫辦雜務。盛禮品的籠子四十具、盒子四十件,由中納言夕霧帶領所有親近的子侄,一一搬運到源氏面前。源氏賜眾人飲酒,進用新菜煮成的肴饌。他面前陳列著四隻沉香木制的方幾,幾上的杯盤都很精美可愛。因朱雀院患病尚未痊癒,故不召樂人奏樂。但太政大臣已備辦了琴笛之類的樂器。他說:「今天的祝壽儀式,可說是世間盡善盡美的了!便將預先準備好的精良樂器取出,悄悄地演奏起來。諸人各擇一種樂器,就中和琴是太政大臣當作第一名器而秘藏的,他自己正是這樂器的名手,今天聚精會神地彈奏起來,其音美妙無比,使得別人不敢再彈此琴。源氏要右衛門督柏木也用和琴彈奏一曲,柏木固辭,強而後可。他彈得非常高明,竟不亞于乃父。聽者都很感動,極口讚歎。他們都說:無論何事,都貴有家學淵源,但如此善於繼承父業,真乃世無其例。中國傳來的樂器,各調各有一定的手法,因此反而容易學會。但這和琴初無定法,全憑心靈,例如隨手撥弦的「清彈」,便具備各種樂器的音調,其美妙不可思議。後來太政大臣把琴弦放得很寬,調子降得很低,彈出含有許多音響的曲調。而柏木則用非常明朗的調子,彈出嬌媚可愛的聲音。諸親王聽了,無不吃驚,他們料不到柏木的技術如此高明。螢兵部卿親王彈七弦琴。這張琴本來保藏在宜陽殿內,是歷代第一名器。桐壺院晚年,一品公主①擅長此道,桐壺院即將此琴賜與。太政大臣欲使源氏的四十壽筵盡善盡美,特向一品公主請得此琴。源氏想起此琴歷代相傳的史跡,回憶往昔,不勝依戀。螢兵部卿親王也酒後感傷,流淚不止。他察知源氏的心情,便將琴呈上。源氏此時滿懷感慨,無法排遣,便取過琴來,彈了一支珍奇的樂曲。這管弦合奏雖然規模不大,卻是一個趣味無窮的夜會。最後召喚唱歌隊到階前來演唱,諸人嗓音全都異常優美,從呂調移到律調。唱到夜深,曲調逐漸變得溫柔可愛了。唱出催馬樂《青柳》時,最為動聽,連睡了的鳥也都驚醒。犒賞諸人的福物,按照私事格局,設計異常精美。

  ①一品公主是桐壺院之女,弘徽殿太后所生,與朱雀院同胞。


  尚侍玉鬘于黎明時分告辭。源氏賜贈禮品,對她說道:「我已似將與世長遺,悠悠日復一日,不知老之將至。汝今特來祝壽,使我猛憶年華,不勝淒涼之感。今後務望時時來此,察看我年年衰老多少。我身為陳規所羈,行動不便,未能隨意前來面晤,實甚遺憾。」玉鬘此行,使源氏回憶往事,不免又喜又悲。而匆匆一敘,立即辭去,又使他不能饜足,深為惋惜。玉鬘自念:親父太政大臣對她只有血統之緣,而義父源氏對她的慈愛如此深厚周至。今後日月綿長,身世永固,心中不勝感激。

  到了二月初十之後,朱雀院的三公主于歸六條院。六條院準備迎親,其隆重異乎尋常。新房設在祝壽時嘗新菜的西邊的小客廳內。從第一廂屋、第二廂屋、走廊以至眾侍女的房間,佈置裝飾都很精緻。朱雀院運送妝奩,仿照女禦入宮的方式。儀仗之盛大自不必說。送親人中有許多王侯公卿。希望以家臣身分當夫婿的藤大納言,心中雖然不快,也來參加送親。三公主的車子到達六條院時,源氏出來迎接,並且親自扶三公主下車,此乃異乎常例之事。源氏封贈雖然准照太上天皇,但名義上畢竟是個臣下,凡事都有定規,故婚式與女禦入宮相異,但又與尋常娶親不同,這是一對特殊關係的新夫婦。婚後三日之內,朱雀院與六條院雙方都有高雅、珍貴而風流的贈答。

  紫姬日見耳聞,不能無動於衷。其實,雖然來了個三公主,紫姬未必全被壓倒。然而紫姬一向專寵,無人能與並肩;如今新來的人姿色既豔,年紀又輕,威勢盛大,足可淩人,倒使她不能放心了。但她絕不形之於色,當新人入門之時,她和源氏一起準備迎接,事無巨細,都料理得十分周到。源氏看到這般模樣,覺得此人越發可敬可愛了。三公主年紀還小,尚未完全發育,而且態度又極幼稚,竟是一個孩子。源氏回想起從前在北山訪得與藤壺妃子有緣的紫姬時的情狀,覺得紫姬當這年齡時已露才氣,頗有勁兒了,而三公主則完全是個小孩。源氏看了她的模樣,覺得這樣也好,免得妒忌或驕橫;然而畢竟太乏味了。

  婚後三天,源氏夜夜伴三公主宿。紫姬多年以來不曾嘗過獨眠滋味,如今雖然竭力忍受,還是不勝孤寂之感。她越發殷勤地替源氏出門穿的衣服多加熏香。那茫然若失的神情。非常可憐而又美麗。源氏想道:「我有了這個人,無論發生何事,豈有再娶一人之理。都因我自己性情輕佻,意志薄弱,行事疏忽,以致造成了這個局面。夕霧年紀雖輕,卻對愛妻十分忠貞,所以朱雀院沒看中他。」他自知薄幸,沉思細想,淚盈於睫,對紫姬言道:「今夜我於理不得不去,請你容許。今後若再離開你時,我自己也不能容許了。不過朱雀院倘知道了,不知作何感想。…」他左右為難,心緒繚亂,樣子十分痛苦。紫姬微微一笑,答道:「你自己心中都沒有定見,叫我根據什麼理由來作決定呢?」這分明表示他的話毫不足道,竟使得源氏不勝羞恥,手支著頤靠在那裡,默不作聲。紫姬取過筆硯來,寫道:

  「欲將眼底無常世,

  看作千秋不變形。」

  此外又寫了些古歌,源氏取來看看,覺得雖非正大之作,卻也入情入理,便答吟道:

  「死生有命終當絕,

  爾我恩情永不衰。」

  寫畢,不好意思立刻離去。紫姬說:「這叫我多難堪啊!」催促他走。源氏便穿上輕柔的衫子,飄著芬芳的衣香,匆匆出門而去。紫姬目送他走,心中很不自在。她想:「近幾年來,我也曾擔心以後是否還會發生事情。但念如今已非少年,此念應已離絕。誠能如此,則今後便可放心。平安無事直到今日,豈知又發生了這件難於告人之事。世事如此變化無定,今後很可擔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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