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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回 蘭草(1)


  ① 本回寫源氏三十七歲秋天之事。


  玉鬘既封尚侍,大家催她早日入宮就任。但她想道:「此事如何是好?源氏太政大臣名義上是父親,尚且心懷不良,不得不防;何況到了宮中。萬一皇上看中了我,發生了瓜葛,則秋好皇后與弘徽殿女禦一定多方妒恨我,教我難做人了。加之我身世孤零,源氏太政大臣與內大臣和我相識未久,不曾深切計慮我的事情,對我的愛尚淺。因此入宮之後,一定有許多人罵我,說我的壞話,希望我做笑柄。那就會不斷地發生倒黴的事情了。」她年齡漸長,已經不是無知無識的人了,因此東想西想,心緒繚亂,獨自悄悄地悲歎。她又想:「倘不入宮,就住在這六條院裡,亦無不可。然而太政大臣存心不正,甚是可厭。我能否找個機會,脫離此境,以清清白白之身來消滅世人對我的謠諑呢?生身父親內大臣呢,深恐太政大臣心中不悅,因而不敢強要把我收回去公然當作女兒看待。如此說來,我無論入宮或住在六條院都不能避免討厭的色情事件。結果自己懊惱無盡,而外人議論紛紛,此身何其不幸!」原來自從向生身父親說明實情之後,源氏對她的態度更加肆無忌憚了,因此玉鬘獨自悄悄地悲歎。她非但沒有可與暢談衷曲的人,連可與偶爾略談心事的母親也沒有。內大臣和太政大臣都是令人望而卻步的顯貴人物,無論何事,都不好這般那般地同他們商量。她獨坐窗前,凝望淒涼的暮色,悲歎自己這異于常人的薄命之身,那樣子十分可憐。

  玉鬘身穿淡墨色喪服①,容姿清減。但因服色與平常不同,相貌反而更增豔麗,越發引人注目了。眾侍女看了她,個個笑逐顏開。此時夕霧中將來訪。他也穿喪服,是一件墨色較深的常禮服,冠纓卷起②,相貌也反而更清秀了。以前,夕霧一向以為玉鬘是姐姐,所以真心地敬愛她;玉鬘對他也並不疏遠回避,習以為常。如果現在因為知道了不是姐弟而突然改變態度,似乎太不自然。因此照舊在簾前添設帷屏,隔簾對晤。不用侍女傳言,直接交談。夕霧是源氏太政大臣派來的,叫他把皇上的話照樣傳達給玉鬘。玉鬘的答辭落落大方,態度非常得體,賢慧而又高雅。夕霧在大風那天早上窺見了她的容姿,心裡一直戀戀不忘,只可惜是姐弟關係。自從知道實情以後,戀慕之心越發難於抑制了。他推想玉鬘入宮以後,皇上決不會把她看作尋常的女官,皇上和她確是一對天然佳偶。但煩惱之事也會突然發生。他覺得胸中充滿了熱戀,然而努力鎮靜,神氣十足地說道:「父親有話命我轉達,叮囑我勿使外人聽到,現在我可以說麼?」玉鬘身邊的侍女一聽此言,便稍稍退避,躲到了帷屏後面等處。夕霧就捏造出一番話來,冒充源氏太政大臣的口吻,煞有介事地詳細轉達了。大意是:皇上對她另眼看待,叫她心中早作準備。玉鬘默默不答,只是悄悄地歎息。夕霧覺得這態度可親可愛,越發忍耐不住了,對她說道:「喪服在本月內期滿③,父親說另外沒有好日子,決定在十三日到河原去舉行除服祓禊。那時我也當奉陪前往。」玉鬘答道:「你也同去,生怕太招搖了。還是大家悄悄地前往為是。」她的意思是勿使外人詳細知道她穿喪服的理由,其用心實甚周到。夕霧說:「你不欲向人洩露實情,太對不起太君了。我覺得這喪服是我所思慕難忘的外祖母的遺念,捨不得脫掉它呢。再則,我們兩家關係何以如此密切,我實在想不通④。如果你不穿這表示血統關係的喪服,我還不相信你是太君的孫女呢。」玉鬘答道:「我什麼也不懂得,何況這些事情,我更加弄不清楚。我只覺得這喪服的顏色異常可悲。」她的神情顯得比平時頹喪,深可憐愛。

  ①可知太君已死。②穿喪服時,冠纓必須卷起。③祖母的喪服期為五個月。④夕霧不知道他父親與夕顏的關係,所以想不通。


  夕霧大概想乘此機會向玉鬘表明心愫,拿了一枝很美麗的蘭草,從簾子邊上塞進簾內去,對玉鬘說道:「你也有緣分看看這花①。」他不立刻把花放下,只管拿在手裡。玉鬘倉促之間不曾注意到,伸手去拿花,夕霧便拉住了她的衣袖,扯動一下,贈詩雲:

  「蘭草生秋野,朝朝露共嘗。

  請君憐惜我。片語也何妨。」

  玉鬘聽到最後一句,想道:這莫非是「東路盡頭常陸帶」②之意麼?心中很不自在,覺得此人討厭。但她裝作不懂的樣子,慢慢地退到裡面去。答詩道:

  「既蒙君來訪。自非疏遠人。

  交親原不薄,何必枉傷心?

  ①日本人稱蘭草為「藤袴」,稱喪服為「藤衣」,故用蘭草暗示喪服。本回題名據此。蘭草是菊科植物,初秋開談紫色花。②古歌:「東路盡頭常陸帶,相逢片刻也何妨?」見《古今和歌六帖》。常陸國鹿島神社舉行祭禮之日,男女各將意中人姓名寫在帶上,將帶供在神前。神官將帶結合,以定婚姻。此帶稱為「常陸帶」,猶我國之「紅線」也。


  你我如此對晤,情誼本已甚深,此外尚複何求?」夕霧微笑著說:「是淺是深,我想你心中一定明白。照理說來,你身蒙聖眷,我豈敢妄想?但我心日夜煎熬,此情你不得而知。我怕說了出來,反而使你討厭我,所以一向苦苦地悶在心中,然而『至今已不勝』①其苦了。柏木中將的心情你知道麼?我當時因是別人之事,對他漠不關心。現在輪到自己身上,方知當時何其愚笨。而柏木之心情也可理解了。現在他倒已經夢醒,從此可以永遠與你保持兄妹之誼,心情反而喜慰。我看了不勝妒羨呢。至少請你可憐我的苦心!」他嘮嘮叨叨地說了許多話,但都可笑,故不記述。玉鬘心中不快,漸漸向後退卻。夕霧又說:「你的心腸好硬啊!我從來不曾冒犯你,你總該知道吧。」他想乘此機會,再訴說些衷情,但聞玉鬘說:「我心緒很不好……」說罷就退入內室。他只得長歎一聲,告辭而去。

  ①古歌:「刻骨相思苦,至今已不勝。誓當圖相見,縱使捨身命。」見《拾遺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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