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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回 行幸(1)


  源氏太政大臣無微不至地替玉鬘打算:如何可以使她前途幸福。然而他心中那個「無聲瀑布」②使得玉鬘悲傷憂惱。紫姬早就推量,果然不出所料。此事可使源氏蒙受輕薄的惡名。他自己也曾反省。內大臣秉性直率,無論何事都察察為明,小小的不滿也不能容忍。萬一他查明此事,便不加斟酌,公然以女婿相待,則我安得不被天下人取笑?

  是年十二月,冷泉帝行幸大原野,舉世騷動,萬人空巷。六條院的女眷也都出來觀光。御駕于卯時出宮,由朱雀門經五條大街,折而向西。道旁遊覽車接踵,直到桂川岸邊,稠密無有空隙。天皇行幸,並不一定鋪張。但此次規模異常盛大,諸親王、諸公卿都特別用心,把馬匹和鞍子整飾得十分漂亮。隨從和馬副都選用容貌端正、身材等高的人,給他們穿上美麗的衣服。因此氣象壯麗,迥異尋常。左右大臣、內大臣、以及納言以下諸臣,當然全體隨駕。自殿上人以至五位、六位的官員,一律許穿麯塵色官袍③及淡紫色襯袍。

  ①本回寫源氏三十六歲十二月至三十七歲二月之事。

  ②古歌:「恐被人知常隱諱,無聲瀑布暗中流。」見《河海抄》所引。無聲 瀑布比喻秘密戀情。

  ③麯塵色:經為淡綠色,緯為黃色。本是天子的服色,今日特許臣下皆用。


  天上撒下點點小雪,使得一路上天空的景色也很豔麗。諸親王、諸公卿中善於鷹獵①的人,都預先製備式樣新穎的狩獵服裝。六衛府②中養鷹的官員,其服裝更為世人所難得見到:各人各有一種染色的花紋,光怪陸離,異乎尋常。

  ①放出鷹去捕鳥。

  ②見上卷第6頁注①。


  婦女們不甚懂得鷹獵之事,只因難得見到,而且光景好看,所以爭先恐後地觀賞。其中也有身分微不足道的人,乘著蹩腳的車子,半路上車輪損壞了,正在周章狼狽。桂川上的浮橋旁邊,也有許多風流瀟灑的高貴女車,正在傍徨著找尋停車之處。

  玉鬘也乘車出來觀光。她看到了競賽新裝的許多達官貴人的容貌風采;又從旁窺看冷泉帝穿著紅袍正襟危坐的端麗姿態,覺得畢竟無人比得上他。她偷偷地注目觀看自己的父親內大臣,果然服飾輝煌,相貌堂堂,而又春秋鼎盛,然而畢竟平平。他在臣下之中,固然比別人優越,但看了鳳輦中的龍顏之後,別的人都不足觀了。至於青年侍女們所讚頌為「美貌」、「俊俏」而死命地戀慕的柏木中將、弁少將、某某殿上人之類的男子,更是毫無可取,不入玉鬘眼中,只因冷泉帝的相貌確是優美無比的。源氏太政大臣的相貌酷肖龍顏,竟無半點差異。不過想是心情所使然,似覺冷泉帝更有威嚴,光采咄咄逼人。如此看來,這種美男子都是世間難得看到的。玉鬘看慣了源氏及夕霧中將等的美貌,以為凡是貴人,相貌都很漂亮,都與常人相異。今日始知別的貴人雖然身穿盛裝,但相形之下姿色全消,令人幾疑為醜漢,但覺他們眼睛鼻子都生得異樣,個個都被殘酷地壓倒了。

  螢兵部卿親王也隨駕。髭黑右大將神氣十足,今天的裝束也十分優美,身背箭囊,隨侍在側。此人膚色黝黑,髭須滿臉,樣子非常難看。其實男子的相貌,怎麼能同盛妝的女子相比較呢?在男子中求美貌,真乃無理之事。年輕的玉鬘看不起髭黑大將等人。源氏打算送玉鬘入宮去當尚侍,曾經徵求她的意見。但玉鬘想道:「尚侍是怎麼一回事呢?入宮等事,我想也不曾想過。怕是很痛苦的吧。」她遲疑不肯答應。但今天看到了冷泉帝的相貌,她又想道:「不要承寵,只當一個普通宮人,得侍御前,倒是很有意趣的吧。」

  冷泉帶來到大原野,停了鳳輦。諸親王、公卿走入平頂的帳幕中去進餐,並脫下官袍,改穿帶禮服或獵裝。此時六條院主人進呈酒肴及果物來了。源氏太政大臣今日本當隨駕,冷泉帝亦早有示意,但因正值齋戒,未能奉旨。冷泉帝收了進呈諸品,便令藏人左衛門尉為欽使,將穿在樹枝上的一隻雉雞①賜與源氏太政大臣。此時有何天語傳達,為避免煩瑣,恕不記述。禦制詩篇如下:

  「小鹽山積雪,雉子正於飛。

  欲請循先例,同來看雪霏。②」

  太政大臣隨駕行幸野外,大約是古有先例的吧。源氏接得敕使賜品,誠惶誠恐,便款待他。答詩雲:

  「小鹽山積雪,美景在松原。

  自古常行幸,今年特地歡。③」

  作者將當時所聞此種情況歷歷回憶,並記錄下來,深恐不免誤謬。

  ①鷹獵時所獲鳥,穿在樹枝上贈人,是一種習慣。

  ②小鹽山在大原野。上兩句即景。

  ③松原即大原野內小鹽山所在處。


  次日,源氏寫信給玉鬘,其中有言:「昨日你拜見了陛下麼?入宮之事,想必已經同意?」寫在白色紙上,措詞很懇切,並無色情之談,玉鬘看了甚為滿意。她笑著說:「呀!多麼無聊啊!」但她心中想道:「他真會猜量我的心情呢。」回信中說:「昨日

  濃蔭薄霧兼飛雪,

  隱約天顏看不清。

  諸事皆甚渺茫也。」紫姬也看了這回信。源氏對她說道:「我曾勸她入宮。但秋好皇后在名義上也是我的女兒,玉鬘倘使得了恩寵,對秋好有所不便。再則,倘向內大臣說穿了,作為他的女兒入宮,則弘徽殿女禦也在宮中。姐妹爭寵,亦非所宜。因此猶豫不決。一個青年女子入宮,如果承寵無所顧忌,則窺見天顏之後,恐怕不會無動於衷吧。」紫姬答道:「別胡說!即使看見皇上相貌長得漂亮,一個女子自己發心入宮,也未免太冒失了。」說罷笑起來。源氏也笑著說:「哪裡的話!要是你,恐怕早就動心了呢!」他給玉鬘的回信是:

  「天顏明朗如朝日,

  不信秋波看不清。

  仍請下一決心。」他不斷地勸她。

  源氏想起:必須先替玉鬘舉行著裝儀式。便逐步置辦種種精美的用品。凡舉行儀式,即使主人不想鋪張,也自然會辦得隆重堂皇,何況此次打算趁此機會向內大臣揭穿實情。因此置備各種物品,異常精美豐富。著裝儀式的日期,預定在明年二月內。

  大凡女子,即使名望甚高,且已到了不能隱名的作齡,但在為人女兒而閉居深閨的期間,不去參拜氏神①,不把姓名公表於世,亦無不可。因此玉鬘糊裡糊塗地度送了過去的歲月。但如今源氏發心送她入宮,則以源氏冒充藤原氏,便要違背春日神②的意旨。所以此事畢竟不能隱瞞到底。更有討厭的事:外人以為冒領女兒,別有用意,因而惡名流傳於後世,實甚可慮。倘是身分低微的人,則照現今流行的習慣,把姓氏改換,事甚容易。但源氏家裡未便如此。他左思右想之後,終於下了決心:「父女之緣畢竟是不能斷絕的。既然如此,還不如由我自動告知她父親吧。」便寫一封信給內大臣,請他在著裳儀式中擔任結腰③之職。可是太君從去年冬天起,患病在床,至今尚未見愈,內大臣心緒不甯,未便參與典禮,辭謝了源氏的請求。夕霧中將也晝夜在三條邸服侍外祖母,無心顧問其他事情。時機不佳,源氏頗感為難。他想:「世事無常,萬一太君病亡,玉鬘這孫女應有喪服,若裝作不知,則罪孽深重。我還不如當她在世之時將此事表白了吧。」他打定主意,便赴三條邸問病。

  ①姓氏之神,猶如家廟。

  ②內大臣姓藤原氏,其氏神名曰春日神。

  ③結腰,即替著裝的女子的腰帶打個結,此職必須請高貴之人擔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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