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源氏物語 | 上頁 下頁
第二十八回 朔風(2)


  源氏的臥室的格子窗尚未打開。夕霧便靠在臥室前的欄杆上,向庭中眺望。但見小山上的樹木已被吹倒,許多枝條橫臥在地上。各處草花零亂,更不待言。屋頂上的絲柏皮、瓦片,以及各處的圍垣、竹籬,都被吹得亂七八糟。東方略微透露一點曙色,庭中的露水發出憂鬱的閃光;天空中彌漫著淒涼的朝霧。夕霧對此景象,不覺流下淚來。連忙舉袖拭淚,然後咳嗽幾聲。但聞源氏在室內說道:「這是中將的聲音呢。天還沒亮他就來了麼?」他就起身,對紫姬說些話。聽不見紫姬的答話,但聞源氏笑著說:「如此辜負香衾,從來不曾有過。今天使你不快,我很抱歉。」兩人相與談話,十分情投意合。夕霧聽不見紫姬的答話,但從隱約聽到的調笑的語調中,可以察知這一對夫妻的恩愛。他便傾聽下去。

  源氏親自來開格子窗。夕霧覺得不宜太近,連忙退向一旁。源氏見了夕霧,便問:「怎麼樣?昨夜你去陪伴太君,她一定很高興吧?」夕霧答道:「正是。太君遇到一點兒事情,就淌眼淚,真可憐啊!」源氏笑道:「太君春秋已高,在世之日無多了。你該竭誠地孝敬她。內大臣對她照顧不周,她常常訴苦呢。內大臣極愛體面,喜歡豪華闊綽。因此他的孝行也注重表面堂皇,斷使見者吃驚讚歎。然而沒有深摯的孝心。雖然如此,他心中畢竟見識豐富,是個非常賢明的人。在這江河日下的末世,他的才學可說是優秀無比的了。做一個人,要全無缺點,是很難的。」

  源氏掛念秋好皇后,對夕霧說:「昨夜的風大得可怕,不知皇后那裡有否可靠的侍衛?」便派夕霧持信前去慰問。信中說道:「昨夜朔風咆哮,不知皇后曾否受驚?我在大風中患了感冒。不堪其苦;正在調養,未能親來問候為歉。」夕霧持信而去,通過中廊的界門,來到秋好皇后院中。在朦朧的晨光中,他的姿態瀟灑而優美。他在東廳的南側站定了,觀看皇后居室,但見格子窗只開兩扇,眾侍女卷起了簾子,在幽暗的晨光中坐著,有的靠在欄杆上,盡是青年女子。那落拓不羈的樣子,雖然缺乏禮貌,但在模糊的微光中,各種打扮都很美妙。皇后的幾個女童走下庭院去,在許多蟲籠中加露水。女童們身穿紫苑色或撫子色等深深淡淡的衫子,外罩黃綠色的汗袗,頗合時宜。四五人聯合成群,持著各種各樣的籠子,在各處草地上走來走去,選擇最美麗的撫子花枝,折取了拿回來。在迷離的朝霧中,這景象非常豔麗。

  一股香氣從空中隨風飄來,是一種特等侍從香的氣味,可知皇后正在起身更衣,想見氣品十分高雅。夕霧有所顧忌,不便立刻打擾。過了一會,方始緩步低聲,走上前去。眾傳女看見了他,並不驚慌失措,只是大家退入室內。原來秋好皇后入宮之時,夕霧還是個童子,常常出入簾內,彼此互相熟悉。因此眾侍女見了他並不回避。夕霧將源氏的信呈上。他所認識的侍女宰相君和內侍,大約就在皇后身邊,她們唧唧噥噥地私語了一會。夕霧看到皇后居室的光景,覺得雖然與南院不同,亦自有其高貴的氣象,使他心中發生種種意念。

  夕霧回到南院,看見格子窗都已打開,又見昨夜戀戀不忍捨棄的那些花,現已盡行枯落,被吹得不知去向了。他從正階拾級而上,將回書呈與父親。源氏拆看,但見信上寫道:「昨夜我象小孩一般害怕,巴望你派人來此防禦風災。今晨得信,心甚喜慰。」看畢說道:「皇后膽怯得厲害啊!不過,像昨夜那種模樣,室內只有女人,的確是害怕的。她想必在怪我疏慢了。」便決定立刻前去探望。他想換件官袍,便撩起簾子,走入室內,把低矮的帷屏拉在一旁。夕霧望見帷屏旁邊略微露出一個袖口,想必是紫姬了,不禁胸中別別地跳起來。他自己覺得可惡,連忙回轉頭去向外面看。源氏照照鏡子,低聲對紫姬說道:「中將在晨光中,姿態很漂亮呢。他還只是個十五歲的孩子,我就覺得他美滿無缺,怕是父母愛子的癡心吧?」想必他對鏡自視,覺得自己的相貌永遠青春不老。他又說:「我見了皇后,總覺得有點兒拘束。此人風姿雖不特別惹人注目,但氣品異常高超,令人望而卻步。她確是個優雅婉孌的淑女。而性情又很堅貞。」走出門來,看見夕霧正在坐著出神,一時連父親出來都不覺察。他很機敏,立刻心有所感,回進房裡,便問紫姬:「昨天狂風發作時,中將看到了你麼?那門開著呢。」紫姬臉紅了,答道:「哪有這等事!走廊裡一點人聲也沒有。」源氏自言自語地說:「我總覺得奇怪。」就帶著夕霧出門。

  源氏走進秋好皇后簾內去了。夕霧中將看見走廊門口有許多侍女坐著,便走近去,和她們閒談說笑。但因心事重重,神色沮喪,不象往常那樣活潑。不久源氏辭別皇后,立刻到北院去探望明石姬。這裡沒有幹練的家臣,但見幾個熟練的做雜務的侍女在庭中草地上走來走去。其中有幾個女童,身穿美麗的襯衣,態度隨意不拘。明石姬愛好龍膽和牽牛花,曾經用心栽植。如今這些花所攀附的短籬,都已被風吹倒,花也零落了,這些女童正在收拾整理。明石姬愁緒滿懷,獨坐在窗前彈箏,聽到了源氏的前驅人的呼聲,便起身入內,在家常服上加一件小禮服,以示禮貌。足見此人用心之周到。源氏入內,就在窗前坐下。他只探問了些風災情況,便匆匆辭去。明石姬意甚怏怏,獨自吟道.

  「微風一陣經蘆荻,

  也教離人獨自傷。」①

  ①以風比源氏,以荻比自己。


  西廳裡的玉鬘懾於風威,一夜不曾合眼。因此早上起得遲了,此時還在對鏡理妝。源氏吩咐前驅人不要大聲喝道,悄悄地走進玉鬘房中。屏風等都已折疊起來,四周什物零亂。日光明亮地射進室內,照得玉鬘的芳姿更加清楚了。源氏偎傍著她坐下來,以慰問風災為藉口,照例叨叨絮絮對她說了許多情話。玉鬘討厭不堪,恨恨地說道:「你老是講這些難聽的話,我真想教昨夜的風把我吹走,吹得不知去向才好。」源氏笑容可掬地答道:「教風吹走,太輕飄了。你被吹去,總有個著落的地方吧。可知你漸漸有了離開我的心思了。這也是理之當然。」玉鬘聽了這話,覺得自己想到便說,未免太直率了,也就莞爾而笑,那笑容異常豔麗。她的面龐像酸漿果①那樣豐滿。垂發中間露出來的膚色非常美麗。只是眼睛笑的模樣反而損害了氣品的高雅。此外全無一點可非難之處。夕露在室外,聽見源氏與玉鬘談得很親昵,很想看一看玉鬘的容顏。屋角的簾子裡面雖然設著帷屏,但因大風之故,已經歪斜,把簾子略微揭開些,裡面沒有遮蔽,可以很清楚地窺見玉鬘之姿色。他看見父親分明是在調戲這姐姐,想道:「雖然是父親,但姐姐已經不是可以抱在懷裡的嬰兒了!」便注目細看。他深恐被父親察覺,擬即退去。但這景象太奇怪了,使他不肯不看。但見玉鬘坐在柱旁,面孔略微轉向一旁。源氏把她拉過來,她的頭髮便披向一邊,波浪一般蕩動,甚是美觀。她臉上顯出嫌惡痛苦之色,然而並不堅拒,終於和顏悅色地靠近父親身邊。可見是向來習慣如此的。夕霧想道:「啊呀呀,太不成樣了!這是怎麼一回事啊?父親在色情上無孔不入,因此對於這個不在身邊長大的女兒,也會起這種念頭。怪不得這樣親密,可是,啊呀!成個什麼樣子呢!」他覺得自己這樣想也很可恥。他又想:「這女子相貌真漂亮!我和她雖說是姐弟,然而並非同胞,血緣較遠,我對她也不免發生戀情。」他覺得此人比較起昨日窺見的那人來,自然略遜一籌。然而令人一見便覺可愛,則又不妨說是並駕齊驅。他忽然想起,此人的姿色好比盛開的重瓣棣棠花,帶著露水,映著夕陽。用春花來比喻,雖然與這季節不符,但總有這樣的感想。花的美色有限,有時還交混著不美的花蕊。而人的容顏,其美實在是無物可以比擬的。

  ①酸漿果是一種果物,形圓肥,于皮上開小孔,挖去其子,可作玩具。又名鬼燈。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