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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回 常夏(3)


  雲居雁正在晝寢。她身穿一件輕羅單衫躺著,看來頗有涼爽之感。身材小巧玲瓏,姿態十分可愛。羅衫透露肌膚,晶瑩如玉。一手以美妙的姿勢拿著扇子,枕腕而臥。頭髮亂拋在後面,雖不甚長,但末端濃豔,非常美麗。眾侍女也都躺在帷屏背後休息,因此內大臣走進室內,雲居雁並不知道,沒有立刻醒來。內大臣拍拍扇子,她才睜開眼睛,漫不經心地仰望父親,那眼色異常可愛。羞澀之下,紅暈滿頰。作父親的看了覺得這女兒長得真標緻啊!內大臣對她言道:「我常常勸誡你,白天不可打瞌睡,怎麼你又隨隨便便地睡著了?侍女們怎麼都不在你身邊,哪裡去了?女兒家一舉一動都該留意,要守身如玉才好。過分放任不羈,便成下等女子。但過分拘謹,象僧人念不動明王的陀羅尼咒或作手印①時一樣嚴肅。則又是討厭的。對眼前親近之人也疏遠冷淡,戒備森嚴,看似高貴穩重,其實很不雅觀,很不可愛。太政大臣正在教養他的小女公子,準備她將來做皇后。其教育方針是要她通曉萬事,而不專長某一種藝能。要她對無論何事都明白瞭解,養成多聞博識的才器。這方針固然是恰當的,然而一個人生來各有特長,各自在思想上與行為上顯露出來,各自養成一種人品。這位小女公子將來長大,入宮供職之時,定然自有一種優秀品質吧。」後來又說:「我指望你入宮去當女禦,看來此事難以如願了。但我總須設法使你勿為世人所取笑。我每逢聽到人家女兒賢愚善惡種種情狀,總是替你的前途擔心。今後你對於假裝熱誠求愛而來試探你的人,暫時不要理睬。我自有主意。」他滿懷慈愛地說了這番話。雲居雁回憶從前年幼無知,輕舉妄動,惹起了世人紛紛議論,而還是恬不知恥地與父親見面,覺得滿懷悔恨,不勝羞愧。祖母許久不見孫女,常常來信訴說怨恨之情。但因內大臣有言在先,故雲居雁亦未便前往探訪。

  ①不動明王是佛教中的菩薩名,為密宗所尊重。陀羅尼咒是一種符咒的名稱。作手印,即念咒時作手勢。


  且說新來的近江君,住在邸內北廳。內大臣雖然找了她來,心中卻想:「怎麼辦呢?我迎接這個人來,真是多此一舉啊。倘說因為世人譏評,所以送她回去,則又太輕率,近於兒戲了。就此養她在家裡,則恐世人又將譏笑,以為這樣不中用的女兒,我妄想教養好來。這又是很討厭。想來想去,還不如把她送到弘徽殿女禦那裡,就讓她在宮中做個蠢宮女吧。外人說她相貌極惡,其實並不若是其甚。」此時弘徽殿女禦正好歸寧在家,內大臣就去探望她,對她言道:「你帶了這個妹妹去吧。吩咐你的老年侍女們,她有不懂規矩之處,要毫不客氣地教導她,勿使她給青年侍女們取笑。這件事真糟糕,我的思慮太不周了。」說著笑起來。女禦答道:「哪裡的話?決不象別人所說的那樣壞。只是中將①等預料她是個蓋世無雙的美人,估計太高,教她趕不上罷了。外人如此譏笑,使她難受,因此她心中不快吧。」這應對很有禮貌。弘微殿女禦相貌並非十全無缺,但氣品高雅,神情清麗,加之態度和藹可親。內大臣看了她那富有風韻的笑顏,覺得這女兒畢竟與眾不同。便對她說道:「總而言之,是中將年輕,思慮不周之故。」如此議論,實在委屈了這個近江君。

  ①指柏木。


  內大臣見過弘徽殿女禦之後,乘便到北廳去探望近江君。走到門口,向內一望,但見簾子高卷,近江君正在和一個伶俐的青年侍女五節君打雙六②。她焦灼地揉著手,快嘴快舌地叫喊:「小點子,小點子!」內大臣見此模樣,想道:「啊呀,不成樣子!」便舉手制止了先驅的隨從人等,獨自悄悄地走到邊門旁,向門縫裡窺探。正好紙隔扇開著,可以分明看到室內情狀。但見五節君也尖聲尖氣地叫道:「還報,還報!」搖著骰子筒,不肯立刻擲出。

  ②雙六是一種室內遊戲,類似棋。二人隔棋盤對坐,每人十五個棋子,排列在自己陣內。由竹筒中擲出骰子,依點子多少而走棋子,先入敵陣者勝。


  內大臣想:「不知道這女子作何感想。」兩人的模樣都很輕佻。近江群面部扁平,然而相貌也很嬌美,頭髮光豔可鑒,足見前世果報不惡。只是額角生得太低,聲音異常浮躁,這就抵消了其他一切優點。相貌很象父親,雖然不能分明指出肖似之處,但一望而知其為父女。內大臣對鏡自視,也覺得很象,不免自歎宿世孽緣。他就走進室內,對近江君說:「你在這裡住得慣麼?有否不方便之處?我事務煩冗,不能常來看你。」近江君照例快嘴快舌地答道:「我今住在這裡,無憂無慮,心滿意足。只是回想多年以來,不能會見爹爹,日日思念,夜夜夢想,常是不能見面。那時真好比打雙六手運不好,氣死我也!」內大臣說:「是啊,我身邊不大有可供使喚之人,早就盼望你來,也可慰我寂寞。然而這也不是容易辦到的啊。如果是一個尋常出身的侍者,雜在眾人之中,不管其人言行這樣或那樣,未必入人耳目,惹人注意,倒可放心。即使這樣,也還有顧慮;如果別人知道這是誰家之女,誰人之子,則言行設有不端,父母兄弟便失面子,此種事例甚多。何況出身不尋常的人——」說到這裡,含糊其詞。然而近江君不解父親的苦心,率爾答道:「不打緊,不打緊,我什麼都不計較。把我看得太重,叫我當小姐,我反而拘束。我情願替爹爹倒便壺。」內大臣聽了這話,忍不住笑起來,說道:「這種活兒不配你做!你對難得見面的父親如果有孝心,以後說話時聲音稍稍緩和些。倘能如此,我的壽命也可延長了。」這位大臣善於滑稽,帶著笑容說這話。近江君說:「我的舌頭是天生成如此的呀!我從小就這樣,我那已故的媽媽常常苦苦地歎息著告訴我:『你出世時,妙法寺①那個快嘴快舌的長老走進我產房裡來念經,你便肖似了他。』媽媽很替我擔心呢。我總得想個法子改了這毛病才好。」內大臣也很替她擔心,但聽了這話,覺得她確有一片十分深摯的孝心;便對她說:「走進產房裡來念經的長老,不是個好人。他有這毛病,正是前世罪孽的報應,猶似啞巴和口吃,是毀訪大乘經典的報應。②」

  ①妙法寺,在近江國神崎郡高屋鄉。今已無寺,只有妙法村。

  ②據《法華經》雲:「若得為人,聾盲喑啞,謗斯經故,獲罪如是。」


  內大臣本想把她送交弘徽殿女禦,此時又覺不妥。他想:「女禦雖然是我親生女兒,但她品貌優越,令人敬佩。我把這樣的一個人交付給她,也有些不好意思。她一定會笑我:『父親究竟是什麼主意,這樣古怪的一個人,也不打聽打聽清楚,貿然地接了她進來。』況且女禦身邊侍女甚多,她們看到了她的怪相,一定到處宣傳開去。」便對近江君說:「女禦這幾天正好歸寧在家,你不妨常去望她,學學別人的榜樣。尋常凡庸之人,多多與人交往,學些好樣,自然也能成品。你也應該如此用心,多多和她親近。」近江君說:「若能如此,我真是高興極了!我多年以來,東想辦法,西想辦法,一心只想大家承認我這個人。我白天也這樣想,晚上做夢也這樣想,此外什麼事情也不想。爹爹允許我親近這位大姐,叫我替她汲水我也高興。」她得意之極,說話更象鳥囀一般快速了。內大臣覺得毫無辦法,對她說道:「不須你親自汲水或拾薪①,也可去見女禦。但求你遠離你所肖似的那個老和尚。」這種幽默的諷喻,近江君全不理解。這位內大臣在許多同輩之中,儀容最為清秀堂皇,光采逼人,可使凡夫俗子望而卻步,但近江君不能賞識。她接著問:「那麼我幾時去見女禦呢?」內大臣答道:「照理應當選個好日子。但不選也罷,何必大肆鋪張呢?你倘想去,就在今天去也好。」內大臣說過之後就回去了。

  ①古歌:「我親自摘菜,汲水又拾薪。全賴此功德,會得法華經。」見《拾遺集》,行基所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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