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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回 蝴蝶(3)


  此時玉鬘怕羞,把頭轉向一旁,其側影非常美麗。她身穿紅面藍裡的常禮服,內襯白麵藍裡衫子,色彩配合十分調和,富有新穎豔麗之感。她的舉止態度,本來未免還留著些鄉下人習氣,但也落落大方,處處富有優雅之趣,現在漸漸學會了京都人模樣,更加端詳可愛。加之化妝十分講究,所以毫無缺陷,只覺花容玉貌,豔麗無比。源氏看了,心念將此人送與他人,實甚可惜。右近帶笑看著這兩個人,心中也在想:「源氏主君年紀很輕,不配做她父親,還不如雙雙配合,倒是一對天生佳偶。」便對源氏說:「我從來不曾把別人來信傳送給小姐。大人以前看過的三四封信,我深恐使對方受辱,未便立即退回,所以暫時把信收下。至於覆信,必須等候大人吩咐後再說。如此對付,小姐還嫌麻煩呢。」源氏問她:「那封摺疊得很精緻的信,是誰寄來的?筆跡非常秀麗呢。」他帶笑看著那封信。右近答道:「這封信麼,那送信人不問我們受與不受,放著管自走了。這是內大臣家大公子柏木中將寫來的,他和這裡的小侍女見子以前就相識,是交她收轉的。除了見子以外,這裡並無幫他忙的人。」源氏說:「這倒很有意思了。他的官位雖然不高,但對這種人你們豈可怠慢?公卿們官位雖高,但有許多人聲望未必能與柏木並比。在諸公子中,這位大公子也最為穩重。他和小姐是兄妹,這實情他將來自有知道的一天。目前你們暫勿揭穿,姑且敷衍他一下吧。這封信寫得真漂亮。」他拿著信,一時不忍釋手。又對玉鬘說:「我這般那般地對你說,不知你心作何感想,我很掛念。即使要告知內大臣,亦必須考慮:你現在態度如此稚氣,身分尚未有定,立刻參與素不相識的諸異母兄弟姐妹之列,是否妥便?還不如先有了丈夫,決定了身分,然後自有父女相見的機會。兵部卿親王雖是獨身之人,然而秉性浮薄,結識情婦甚多,家中還有不少名聲不佳的婢妾,若要做他的夫人,除非其人寬大為懷,心無憎恨,方可安然無事。如果其人略有嫉妒之心,則反目失歡之事,自然難於避免,此點必須顧慮。髭黑大將呢,討厭他那個長年相處的夫人年紀太大,正在多方物色少女。然而這也是世間女子所不樂就的,此乃當然之事,所以我也獨自在心中左顧右慮,苦無定見。關於姻緣之事,即使在父母面前,也難於分明說出自己的願望。但你現在已非童稚之年,應該對萬事都能自己辨別是非了。你可把我看作昔年逝世的母親,有事和我商量。凡是不能使你稱心的事,我都捨不得做。」

  他這番話說得非常誠懇,玉鬘聽了心中為難,不知如何回答才好。象小孩一般默默不語,又覺得不好意思。終於答道:「女兒自從全無知識的繈褓時代直至今日,不曾見過雙親。未得身受庭訓,萬事都無主見。」她答話時神態非常柔馴可愛,源氏對她滿懷同情,說道:「如此說來,正如諺語所謂『後母好作親娘看』,我對你無微不至的關懷,你已分明看到了麼?」又對她談了許多話,但心中一點隱情,終於未便出口,只是時時在談話中隱射暗示。然而玉鬘裝作聽不懂的模樣。他只得長歎數聲,起身告辭。走到門口,但見庭前數枝淡竹,欣欣向榮,臨風拜舞,姿態窈窕可愛。便小立階前,即興賦詩,撩起了簾幕對玉鬘吟道:

  「庭前生小竹,籬內托根深。

  漸漸出牆去,青青向世人。

  想起了教我好恨啊!」玉鬘膝行至簷前,答道:

  「山中生小竹,移植在庭前。

  從此承恩養,不思返故山。

  此時若教生父知道,生怕反多不便。」源氏聽了這話,知道她故意將他的戀情解釋作父女之情,覺得此人很可憐愛;玉鬘雖然如此說,心中並不作如此想。她盼望源氏找個機會向她父親說穿,等候得很心焦。然而她又回心轉意:「這位太政大臣對我關懷之深,實在很可感激。現在我即使認到了父親,但因自幼不相熟悉,深恐父親對我的照拂不會如此周到吧。」她讀了些古代故事小說,漸漸懂得人情世故;因此行事小心謹慎,覺得未便自動前往尋親。

  源氏覺得玉鬘越看越可愛了,有一次在紫姬面前讚譽她:「這個人的模樣異常討人喜歡。她那已故的母親,態度殊欠明朗;這女兒卻知情達理,溫柔可親。看來這人倒是很可信任的呢。」紫姬知道他的脾氣,逆料他不肯單把玉鬘當作乾女兒,因此正在擔心,便回答道:「既然知情達理,卻毫無顧慮,誠心誠意地信賴你,真是難為她了。」源氏問:「我有何不可信賴之處?」紫姬微笑著答道:「怎麼會沒有!便是我自己,為了你,不知嘗到了幾多次難於忍受的痛苦。至今不能忘記的事情正多呢!」源氏聽了這話,覺得這個人真敏感!便說道:「你這樣瞎猜,真討厭啊!我倘有野心,她不會不發覺的。」他覺得此事麻煩,就不再多談。心中卻很迷亂:人家如此猜量我,我到底應該如何處理此事才好呢?一方面又自己反省:我到了這年紀,怎麼還要象少年人一般幹這些無聊勾當?然而他心中掛念玉鬘,因此時常前去看望,多方照拂。

  有一天傍晚,久雨初晴,天清人靜。庭前幾株小楓和檞樹青青照眼,欣欣向榮。源氏自然而然地感到心曠神怡。仰望天空,閑吟白居易「四月天氣和且清」①之詩。此時他心中首先隱約地浮現出玉鬘的芳容來,便照例悄悄地來到她的屋子裡。玉鬘正在無拘無束地看書習字,忽見源氏進來,便肅然起立,紅暈滿頰,嬌豔之色,十分可愛。她那溫柔之相,使源氏驀地回想起當年的夕顏來。便情不自禁,對她言道:「我初見你時,並不覺得你肖似你母親,近來卻常常覺得異常肖似,簡直分毫不差。我心中不勝感慨呢。常見夕霧中將,全無他母親的面影,覺得他們母子是不肖似的。想不到世間原有象你這般酷肖母親的人。」說著流下淚來,他看見一隻盒子蓋裡盛著果子,其中有桔子,便撫弄著桔子,即興吟詩:

  「桔子開花日,聞香憶故人。

  玉顏何酷肖,宛似故人身。

  這故人永遠保存在我心中,教我難於忘卻。我多年來孤苦度日,一無歡慰。如今你如此肖似故人,我每次看見了,總疑心是在夢中,更教我戀戀不捨,難於自製了。但願你也不要疏遠我!」說著,握住了玉鬘的手。玉鬘因為源氏向來不曾有過此種舉動,心中甚是困窘,然而也只得乖乖地坐著,答詩雲:

  「容顏既與故人似,

  命短亦應似故人。」

  她覺得有些狼狽,俯伏著身子,其嬌羞之態,嫵媚動人。那雙玉手象春筍一般圓肥,身材肌膚象水蔥一般鮮嫩。源氏看了,覺得反而惱人更甚。這一天他就稍稍明顯地向她求愛。玉鬘心甚痛苦,張惶不知所措,全身戰慄不已。源氏也分明看出她的心情,便對她說道:「你為什麼如此疏遠我呢?我一定巧妙地隱秘,決不會惹人譏議。你也該裝作若無其事,悄悄地愛我吧。我對你的情愛一向甚深,如今又加深了一層,真可謂世無其類的了。與寫情書給你的那些人比較之下,你總不會看輕我吧。象我這樣一往情深的人,世間實甚難得,所以將你嫁與他人,我很不放心呢。」此種父女之愛,真可謂太過分了。

  ①白居易贈駕部吳郎中七兄詩中有句雲:「四月天氣和且清,綠槐陰合沙堤平。」見全集第十九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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