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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回 玉鬘(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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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之後,大家又赴大殿禮拜。次日又念誦了一天。秋風從遙遠的山谷間吹來,寒氣侵膚。這幾個多愁多感的人,心中連續不斷地想起種種往事。玉鬘一向自歎命苦,深恐難得出頭之日。但現在她聽見右近在談話中乘便說起:她父親內大臣何等尊貴,對出身微賤的姬妾所生子女也都愛護周至。便覺得她自己這牆陰小草一般的人,將來亦必有欣欣向榮之一日。離開長穀寺之日,兩方互相問明京中住址。右近深恐再度失卻了這位小姐,頗不放心。右近家住六條院附近,玉鬘住在九條,相距不遠,有事要商量,也很方便。乳母等便安心了。 右近從長穀寺回來,就去參見源氏太政大臣。她希望有機會向大臣報告玉鬘之事,所以急急前往。右近的車子進入六條院大門,但見氣象與原住的二條院大異,院宇寬廣,進出車輛甚多。她覺得自己這微賤之身,在這瓊樓玉宇中出入似不相稱。這天晚上她不去參見,滿腹心事地睡了。到了次日,紫夫人在昨夜各自從自宅回來的許多上級侍女及青年侍女中,特地召喚右近。右近覺得很有面子。源氏也召見她,對她說道:「你為何在家住了好久?樣子有些變了呢。寡婦家有時也會變得年輕的。大概有了喜事吧。」照例開著玩笑作難她。右近答道:「我請假請了七天,喜事倒沒有。只是到長穀寺宿山,遇見了一個可憐的人。」源氏問道:「是誰?」右近想道:「我倘突然說了出來,則此事以前尚未對夫人說過,現在先對大臣說,將來夫人聞悉情況,豈不要怪我欺瞞她?」她覺得為難,便答道:「以後再說吧。」此時別的待女來了,談話便中斷。 燈火點著了。源氏與紫夫人並坐暢敘,光景煞是好看。紫夫人此時年約廿七八歲,年紀越長,相貌越發標緻。右近離開她不多天,似乎覺得這期間她的風采又增加了。右近以為玉鬘容貌美麗,不亞于紫姬。現在見了紫姬,恐是心情所使然,覺得紫姬畢竟與眾不同。兩相比較,這便是幸與不幸的差別了。源氏說要睡了,叫右近替他捏捏腳。他說:「年輕人討厭這件事,不耐煩做。年紀大的人才互相瞭解,親睦得來。」幾個青年侍女都偷偷地笑。她們說道:「當然羅!其實老爺派我們做事,誰敢討厭?只有纏繞不休地開玩笑,我們才不耐煩呢。」源氏對紫姬說:「夫人看見我和年紀大的人過分親熱,恐怕也不高興吧?」紫姬答道:「只怕不僅是開玩笑,所以我要擔心。」便和右近談笑,姿態異常嬌憨,竟有天真爛漫之相。 源氏身為太政大臣,政務清閒,不須操心國事,只管說說瑣屑無聊的笑話,或者興味津津地探察各侍女的心事:這個半老的右近,他也常常和她開玩笑。此時便問她:「剛才你說在長穀寺遇見了一個人,是何等樣人?是否結識了一個高貴的大和尚,帶他來了麼?」右近答道:「不要說這些難聽的話!我是找到了我們那個短命而死的夕顏夫人的遺孤!」大臣說:「唉,這個人真可憐!多年來她住在哪裡呢?」右近覺得未便如實報告,答道:「住在荒僻的鄉下地方。還有幾個從前的人照舊在服侍她。我對她說起了當年之事,她悲傷不堪呢。」大臣攔阻道:「好了,夫人不知道此事,你不要多說了。」紫姬說:「啊呀,這下可麻煩了!我想睡了,聽不清楚你們說些什麼話。」便舉起衣袖來塞住了兩耳。 源氏又問右近:「這孩子相貌長得如何?比得上她媽媽麼?」右近答道:「不一定象她媽媽,然而從小就長得很漂亮。」源氏說:「那好極了。你看同誰一樣?比起紫夫人來呢?」右近答道:「哪裡!同夫人怎麼好比?」大臣說:「你這麼說,夫人很高興了。只要能夠象我,我便放心了。」他故意裝作父親的口氣。 源氏聽了這消息之後,好幾次單獨召喚右近。對她說道:「既然如此,叫她到這裡來住吧。多年來我每逢想起了她,總覺得可惜而又抱歉。如今找到了,我真高興!直到現在才找到,我也太不中用了。我們不須告知她父親內大臣。他家裡子女眾多,人丁嘈雜。這個鄉下來的無母之兒加入其中,反而痛苦。我子女甚少,家中寂寞,對外只說我無意之中找到了一個親生女兒。我要好好地撫養她,教她變成風流公子們相思之的呢。」右近聽了這話,慶倖小姐有了出頭之日,不勝歡喜,說道:「此事悉聽尊便。內大臣處,只要您不洩露,誰會傳過去呢,但願您把她看作不幸短命而死的夕顏夫人的替身,鼎力栽培她,那時您對夫人在天之靈,也可減輕罪愆了。」源氏說:「這件事,你恨煞我了麼?」他一面苦笑,一面淌下眼淚來。說道:「年來我常常想,我同她,真是一段空花泡影的因緣!聚居在這六條院裡的人,沒有一個象當年的夕顏那麼受我憐愛。許多人壽命很長,我就永不變心地愛護她們。只有夕顏短命而死,使我只能把你右近當作她的遺念而愛護,真乃一大遺憾!我至今一直不忘記她。倘得她的遺孤在我身邊,我就如意稱心了。」他就寫信給玉鬘。因為他想起了末摘花的生涯潦倒,不知玉鬘在沉淪中長大,人品究竟如何,所以想看看她的回信。他給玉鬘的信語氣尊嚴,一似父親。末了寫道: 「我對你如此關懷, 縱爾不知情,我曾到處覓。 爾我宿緣深,綿綿永不絕。」 這封信右近親自送去,並將源氏大臣之意轉達。同時送去玉鬘用的衣服以及諸侍女用的物品,不計其數。對紫姬想必已經說明。送給玉鬘的衣服,是從裁縫所多年積集的服裝中選出來的,色彩與式樣都極優美,在築紫的鄉下人看來,分外珍奇眩目。 但在玉鬘本人想來,倘是生身父親內大臣的信,即使只有三言兩語,也是很可喜的,而和這源氏太政大臣素不相識,如何可去依附他呢?她嘴上雖然不說,心中很不樂意。右近便開導她,教她此時應該如何應付。別的侍女也對她說:「小姐到了太政大臣家裡,身份自然高貴起來,內大臣也會來尋訪小姐了。父女之緣是決不會斷絕的。象右近那樣身份低微的人,發願尋找小姐,向神佛祈禱,神佛不是果然引導了她麼?何況小姐與內大臣身份如此高貴,只要大家平安無事,……」大家安慰她。先得寫封回信,大家催她快寫。玉鬘深恐露出鄉下人相,羞澀不敢動筆。侍女們便取出一張香氣熏得很濃的中國紙來,勸她快寫。玉鬘題一首詩: 「我身無足道,飄泊似飛蓬。 宿世因緣惡,沉浮苦海中。」 如此而已。雖然筆跡稚嫩,略欠穩健,但是氣品高雅,風度可愛,源氏看了便放心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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