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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回 槿姬(4)


  槿姬並非不識源氏公子風度之優美與情感之豐富。但她認為:如果向他表示好感,勢必被他看作與世間一般誇讚他的女子同等模樣,且我這輕飄的內心必將被他看穿,又覺可恥。所以對他萬萬不可表示愛慕。她只能在收到來信時作無關緊要的覆信,保持不即不離的關係。或者當他來訪時叫侍女傳言答話,但求不失禮貌。她自念近年來怠于佛事,常思出家修行,以贖罪愆。但倘在此時立刻出家,和他決絕,則又類似情場失意的行徑,勢必惹起世人紛紛議論。她深知人言可畏,所以非常小心,對身邊的侍女也不洩露真情,只在自己心中秘密打算,逐漸準備修行之事。她有許多兄弟,但皆非同母,一向疏遠,近來他們這宮邸裡境況日漸蕭條。當此之時,有源氏公子那樣的紅人誠懇地上門來求愛,邸內的人無不巴望其成功,幾乎都同源氏公子一條心。

  源氏公子也並非魂夢顛倒地強欲求愛。只因槿姬的冷淡出乎意外,教他就此罷休,終不甘心。況且他的人品與威望異常優越,對世情物理無不精通,對人情冷暖積有經驗,自己也覺得比從前閱世更深了。如今到了這年齡,還要東鑽西營地求愛,已經應該顧忌世間誹議了。然而若再空無所得,豈不更被世人當作笑話?他心緒混亂,不知如何是好,多天不曾回二條院宿夜。因此紫姬便如古歌所詠:「暫別心如焚,方知戲不得。」她竭力忍耐,然而有時禁不住流出眼淚來。源氏公子對她說:「你的神色和往常不同,是什麼道理?教我想不通了。」他伸手撫摸她的頭髮,著意溫存。這一對恩愛夫妻的姿態,真是畫也畫不出來。源氏公子又說:「母后棄養之後,皇上一直悲傷愁歎,我看他十分可憐。加之太政大臣逝世,代理乏人,而政務紛繁,我不得不常居宮中,因此好幾天沒有回家。你覺得不慣,怨恨我,也自難怪。但現在我決不象從前那樣浮薄了,你可放心。你雖然已是大人,但是還象小孩一樣不能體諒人,不能瞭解我的心情,真是遺憾!」一面說著,一面替她整理額發。紫姬越發撒嬌了,背轉了頭,一直默不作聲。源氏公子說:「你這種孩子脾氣,不知道是誰養成你的。」心中卻想道:「世事無常,人壽幾何!連這個人也和我兩條心腸,真教我傷心呵!」左思右想,悶悶不樂良久。後來又對她說:「近來我對槿姬偶有交往,大約你又在疑心我了。這全是瞎猜,不久你自會明白真相。此人脾氣向來孤僻,不喜交遊。我只是在寂寞無聊之時,偶爾寫封信去和她開開玩笑,教她懊惱一下而已。她在家裡空閒無事,有時也難得複我一信。並不是認真的戀愛,所以沒有什麼事實值得向你講。你應該想轉來,切勿為此事懊惱。」這一天他鎮日在家撫慰她。

  有一天,瑞雪紛飛。雪積得很厚了,晚來猶自不停。雪中蒼松翠竹,各有風姿,夜景異常清幽。兩人映著雪光,姿態更增豔麗。源氏公子說:「四季風物之中,春天的櫻花,秋天的紅葉,都可賞心悅目。但冬夜明月照積雪之景,雖無彩色,卻反而沁人心肺,令人神遊物外。意味之濃厚與情趣之雋永,未有勝於此時者。古人說冬月無味,真乃淺薄之見。」便命侍女將簾子卷起。但見月光普照,一白無際。庭前木葉盡脫,蕭條滿目;溪水凍結不流。池面冰封如鏡,景色十分淒豔!源氏公子使命女童們走下庭中去滾雪球。許多嬌小玲瓏的女孩映著月光,景象異常鮮妍。就中年齡較大而一向熟悉的幾個女孩,身上隨意不拘地披著各種各樣的衫子,帶子也胡亂系著,這值宿打扮也很嬌媚。最是那長長的垂發,襯著庭中的白雪,分外觸目,鮮麗無比。幾個幼年的女童,歡天喜地,東奔西走,連扇子①都掉落,那天真爛漫的姿態非常好看。雪球已經滾得很大,女孩們還不肯罷休,更欲推動,可是氣力不夠了。不曾下去的幾個女童,擠在東面的邊門口觀看,笑著替她們著急。

  ①這扇子是裝飾的,故冬天也用。


  源氏公子對紫姬說:「前年藤壺母后曾在庭院中造一個雪山。這原是世間尋常遊戲,但出於母后之意,便成了風流韻事。我每逢四時佳興,想起了母后夭逝,便覺得遺恨無窮,不勝悼惜。母后總是異常疏遠我,因此,我不能接近她,詳悉細情。然每次在宮中渴見,母后總視我為可以信賴之人。我也多多仰仗於她,凡事必向她請教。她對人雖不能言善辯,然而言必有中。即使尋常細事,亦必安排妥帖。如此英明之人,世間豈能再得!她秉性溫柔沉著,其敦厚周謹與風韻嫻雅之處,無人可與並比。只有你和她血緣最近,頗有幾分相似。然而有點嫉妒的樣子,略有些兒固執,做人太不圓通,真乃美中不足了,前齋院槿姬呢,又另是一種人物。彼此寂寞無聊之時,便互通音信,談些無關緊要的話。但我也得隨時留心,不敢略有放肆。如此高雅之人,現今世上恐只剩她一人了。」紫姬說:「那末我倒要問你:那位尚侍朧月夜,做事周到,人品也很高雅,絕不象一個輕佻之人,怎麼和你之間也有了風言風語的傳聞?我真想不通了。」源氏公子答道:「你說得是。講到容顏美麗,她是數一數二的人。至於那件事,我對她不起,想起了後悔莫及。大凡風流之人,年紀越大起來,懊悔之事越多。我自問比別人穩重得多,尚且如此。」說起朧月夜,源氏公子掉了幾點眼淚。接著又談到明石姬,源氏公子說:「這個鄉下人,微不足數,被人看輕。不過出身雖然低微,卻懂得道理。只是由於出身不如別人,反而氣度過分高傲,也終是美中不足。我還沒有會過身分十分低微的人。然而十分優越的女子,在這世間也真難得。東院裡那個孤居獨處的人,心情始終不變,真可贊佩。這也是很難做到的事。我當初賞識她那謙虛恭謹的美德,因而與她結識。自此以後,她一直是那樣謙虛恭謹地安度歲月呢。到了現在,我越發賞識她的厚道,從此不會拋棄她。」兩人共話過去現在種種事情,直到夜深。

  月色更加明澄了,萬籟無聲,幽靜可愛。紫姬即景吟道:

  「塘水冰封凝石隙,

  碧天涼月自西沉。」

  她的頭略微傾側,向簾外閑眺,姿態美麗無比。她的髮髻和顏貌酷肖源氏公子所戀慕的藤壺母后,嫵媚動人。對槿姬的戀慕之情便收了幾分回來。此時忽聞鴛鴦叫聲。源氏公子即興吟道:

  「雪夜話滄桑,惺惺惜逝光。

  鴛鴦棲不穩,噪噪惱人腸。」

  入室就寢之後,還是念念不忘藤壺母后。似夢非夢、似醒非醒之間,恍惚看見藤壺母后出現眼前。她愁容滿面,恨恨地言道:「你說決不洩露秘密,然而我們的惡名終於不能隱藏,教我在陰間又是羞恥,又是痛苦,我好恨啊!」源氏公子想回答,然而好象著了夢魘,說不出活,只是呻吟。紫姬怪道:「哎呀,你為什麼?怎麼樣了?」源氏公子醒來,不見了藤壺母后,非常可惜。心緒繚亂,不知所措。努力隱忍,不覺兩淚奪眶而出,後來竟濡濕了枕袖。紫姬弄得莫名其妙,百般慰問,源氏公子只是一動不動地躺著,後來吟道:

  「冬夜愁多眠不穩,

  夢迢人去渺難尋。」

  無法續夢,心甚悲傷。次日一早起身,不說原由,只管吩咐各處寺院誦經禮懺。他想:「夢見她恨我,說『教我在陰間痛苦』,想來事實確是如此。她生前勤修佛法,其他一切罪孽都已消除,只有這一件事,使她在這世間染上了污濁,無法洗刷。」他想像藤壺母后來世受苦之狀,心中更覺悲傷。便仔細考慮:有何辦法可到這渺茫的幽冥界中去找到她而代她受罪呢?然而公然為藤壺母后舉辦法事,又恐引起世人議論。況且冷泉帝正在煩惱,聞知了得不懷疑?於是只得專心禱祝阿彌陀佛,祈求往生極樂世界,與藤壺母后同坐蓮台。只是:

  「渴慕亡人尋逝跡,

  迷離冥途影無蹤。」

  這恐怕又是迷戀俗緣的塵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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