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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 蓬生(4)


  此時二條院內,源氏公子由於好不容易重返京都,格外疼愛可憐的紫姬,這裡那裡的正忙個不停。因此凡是他所不甚重視的人,都不曾特地去訪。末摘花自不必說了。公子有時記起她,也只推想此人大約無恙而已,並不急於前去訪問。轉瞬之間,這一年又告終了。

  翌年四月間,源氏公子想起了花散裡,便向紫姬招呼了一聲,悄悄地前去訪問。連日天雨,至今猶有餘滴。但天色漸霽,雲間露出月亮來。源氏公子想起了昔日微行時的光景,便在這清豔的月夜一路上追思種種往事。忽然經過一所邸宅,已經荒蕪得不成樣子,庭中樹木叢茂,竟像一座森林。一株高大的松樹上掛著藤花,映著月光,隨風飄過一陣幽香,引人懷念。這香氣與橘花又不相同,另有一種情趣。公子從車窗中探頭一望,但見那些楊柳掛著長條,坍塌的垣牆遮擋它不住,讓它自由自在地披在上面。他覺得這些樹木似乎是曾經見過的,原來這便是未摘花的宮邸。源氏公子深覺可憐,便命停車。每次微行,總少不了惟光,此次這個人也在身邊。公子便問他:「這是已故常陸親王的宮邸麼?」惟光答道:「正是。」公子說:「他家那個人,想必依舊寂寞無聊地住在裡面吧?我想去探訪一下。特地前來,也太費事。今日乘便,你替我進去通報一下吧。要問清楚了,然後說出我的名字來!倘使弄錯了人家,太冒失了。」

  且說住在這裡面的末摘花,只因近來連日陰雨,心情越發不佳,鎮日垂頭喪氣地枯坐著,今天晝寢時做一個夢,看見已故的父親常陸親王,醒後更加悲傷了。使命老侍女將漏濕的簷前揩拭乾淨,整理一下各處的坐具,暫時打疊平日的憂思,像常人一樣悠然地在簷前坐想一會,獨自吟詩道:

  「亡人時入夢,紅淚浸衣羅。

  漏滴荒簷下,青衫濕更多。」

  這模樣真太可憐!正在此時,惟光走進來了。他東回西繞,找尋有人聲的地方,然而不見一個人影。他想:「我往日路過,向裡面張望,總不見有人。現在進來一看,果然是無人住的。」正想回去,忽然月光明亮起來,照見一所屋子,兩架的格子窗都開著,那簾子正在蕩動。找了許久突然發現有人,心中反而覺得有些恐怖。但他還是走過去,揚聲叫問。但聞裡面的人用非常衰老的聲音,先咳嗽幾聲,然後問道:「誰來了?是哪一位?」惟光說了自己的姓名,告道:「找一位名叫侍從的姐姐,我想拜見一下。」裡面答道:「她已經往別處去了。但有一個與她不分彼此的人①呢。」說這話的人分明年紀已經很老,但這聲音卻是以前聽到過的。

  ①指此老侍女——侍從的叔母。


  裡面的人突然看見一個穿便服的男子肅靜無聲、一派斯文地出現在眼前,只因一向不曾見慣,竟疑心他是狐狸化身。但見這男人走過來,開口言道:「我是來探聽你家小姐情況的。如果小姐不變初心,則我家公子至今也還有心來看她。今宵亦不忍空過,車駕停在門前。應該如何稟覆,務請明以告我。我非狐鬼,不須恐懼!」侍女們都笑起來。那老侍女答道:「我家小姐如果變心,早已喬遷別處,不會住在這荒草叢中了。請你推察實情,善為稟覆。我們活了一把年紀的人,從來不曾見過如此可憐的生涯!」便不問自語,將種種困苦情狀一五一十地告訴惟光。惟光覺得厭煩,說道:「好了好了。我立刻將此情況稟告公子就是了。」說著,便走出去向公子回話。

  源氏公子見惟光出來,怪道:「你為何去得如此長久?那個人到底怎麼樣?荒草長得這麼繁茂,從前的跡象全然看不出了!」惟光告道:只因如此如此,好容易找到了人。又說:「說話的老侍女,是侍從的叔母,叫做少將。她的聲音我從前聽到過,是熟悉的。」便把末摘花的近況一一稟告。 源氏公子聽了,想道:「真可憐呵!在這荒草叢中度日子,多麼悲慘!為什麼我不早點來訪問呢?」他埋怨自己無情,說道:「那麼怎麼辦呢?我這樣微行出門,是不容易的。今晚若非乘便,還不會來呢。小姐矢志不變,便可推想她的性情多麼堅貞。」然而立刻進去,又覺得唐突,總得先派人送一首詩進去才像樣子。又念如果她同以前相見時一樣默不作聲,要使者久久等候她的答詩,對不起使者。便決定不先送詩,立即進去。

  惟光攔阻道:「裡面滿地荒草,草上露水極多,插不進足。必須把露水掃除一下,才好進去。」公子自言自語地吟著:

  「不辭涉足蓬蒿路,

  來訪堅貞不拔人。」

  跨下車來。惟光用馬鞭拂除草上的露水,走在前面引路。但樹木上水點紛紛落下,像秋天的霖雨一般,隨從者便替公子撐傘。惟光說:「真如『東歌』所謂『敬告貴人請加笠,樹下水點比雨密』①了。」源氏公子的裙裾全被露水濕透。那中門從前早就坍損得不成樣子,現在竟已形跡全無。走進裡面一看,更是大殺風景。此時源氏公子的狼狽相,幸而沒有外人看見,還可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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