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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回 航標(5)


  回京時一路上逍遙遊覽,但心中念念不忘明石姬。地方上的妓女都集攏來逢迎。那些雖為公卿而年輕好事之人,對這些妓女頗感興趣。但源氏公子想道:「風月之事,情感之發,亦須對方人品可敬可愛,方有意趣。即使逢場作戲,倘對方略有輕薄之態,也就失卻牽惹心目的價值了。」因此那些妓女人人裝模作樣,撒嬌撒癡,而源氏公子只覺得討厭。

  明石姬等候源氏公子走後,次日適逢吉日,便赴住吉神社奉獻供品。這才完成了與她身分相稱的祈願。然而此行反而增加了她的哀思,此後朝朝暮暮愁歎自身的不幸。有一天,算來是公子抵京後不多天,就有一個使者來到明石浦,帶來公子的信,言最近即將迎接明石姬入京。明石姬想道:「這確是一片誠意,他對我也很重視了。然而使不得吧,我離去此浦,到了京中,如果環境不佳,弄得進退兩難,這便怎麼辦呢?」她頗有顧慮。明石道人也覺得把女兒和外孫女放走很可擔心。但倘讓她們埋沒在這鄉間,又覺得比未識源氏公子以前更加辛酸了。父女二人顧慮重重,結果托使者上複公子:入京之事一時未能決定。

  話分兩頭,且說朱雀院讓位之後,朝代改變,派赴伊勢修行的齋宮照例必須易人,故六條妃子和女兒齋宮都回京了。此後源氏公子對這母女二人依舊萬事照顧,情誼深厚無比。但六條妃子想:「從前他對我愛情早已冷淡,現在我決不再討沒趣。」她對公子已經斷念。公子也不特地去訪。他想:「我倘強要與她重圓舊夢,則能否持久,自己亦不得而知。況且東奔西走、憐香惜玉之事,我現在的身分亦頗多不便。」因此他並不勉強親近六條妃子。只是想起她那女兒前齋宮,不知現在長得何等美麗了,倒很想看一看。

  六條妃子回京之後,依舊住在六條的舊宮邸中。屋宇大加修飾,嶄然一新,生活十分悠閒風雅。她那溫柔雅致之態依舊不變,邸內用了許多美貌侍女,自然變成了風流男子麕集之所。她自身雖然孤寂,但有種種趣事可以慰情。豈料在這期間,忽然身患重病,心情異常憂懼。她推想此乃近幾年來因在伊勢神宮不得勤修佛法,以至罪孽深重之故,悔恨之餘,竟然落髮做了尼姑。源氏內大臣聞此消息,心念我對此人情緣雖已斷絕,但每逢興會,她總是一個談話良伴。如今她決然遁入空門,實甚可惜。吃驚之餘,便赴六條宮邸拜訪,殷勤慰問,情深無限。

  六條妃子在枕畔設置源氏公子的座位,自己坐起身來靠在矮幾上,隔著帷屏與公子談話。源氏公子推察她身體已經十分衰弱,想道:「自昔至今,我始終憐愛她。此心尚未向她表白,難道就此訣別了麼?」痛惜之下,傷心地哭泣起來。六條妃子看見公子對她如此多情,心中萬分感動,便把女兒前齋宮向他託付:「我死之後,此女定然孤苦。務請將她放在心上,凡遇事故,勿忘照拂。因為她別無保護者,身世異常不幸也,我身雖一女流,但教一息尚存,總想悉心撫育,直到她知情達理之年,……」說到這裡,泣不成聲,仿佛命在須臾了。源氏公子答道:「即使你不叮囑,我也決無遺忘之理。今既承囑,自當盡心竭力,多方照顧。務請勿以後事為念。」六條妃子說:「如此說來,多多有勞了!但她即使有個確實可靠的父親悉心照顧,無母之女,總是最可憐的。不過,你倘過分愛憐,將她列入戀侶,則深恐引人妒忌,反遭意外之殃。此雖我之過慮,但請決勿妄動此念。我有親身經歷,痛感女子身罹情網,必多意外之苦。故我決心要她屏絕情思,以處女終其身。」源氏公子聽了,覺得這話說得好直率!便答道:「年來我已倍嘗酸楚,深通世故。你還以為我象昔年一樣易動好色之情麼?此真乃出我意外!罷了罷了,我今不必多說,日久自見人心。」

  此時外面天色已黑,裡麵點著幽暗的燈火。隔著帷屏,隱約可見裡面情狀。源氏公子心念或可略見姿色,便從帷屏的隙縫間向內窺探。但見六條妃子坐在半明半暗的燈火旁邊,一手靠在矮幾上,那剪短了的頭髮非常雅致。這光景竟象一幅圖畫,實在美麗可愛!並臥在寢台東邊的,想必是她的女兒前齋宮了。源氏公子在帷屏上揀個隙縫較大的地方,用心仔細張望,但見前齋宮手托香腮,容顏十分悲戚。雖然約略窺見,亦覺異常美麗。那光澤的鬢髮、端正的頭面、以及全身姿態,都很高尚雅致。嬌小玲瓏、天真爛漫之趣,歷歷可觀。源氏公子不禁看得神往,頗想接近她。但想起了妃子剛才的話,也就回心轉意,不再妄想。六條妃子說:「哎呀,我好難過呵!恕我失禮了,請大駕早歸吧。」眾侍女便扶她躺下了。源氏公子說:「我今特地前來慰問。貴恙若得好轉,我心無限歡喜。如今見此模樣,教我好生擔心!你現在好過些麼?」他想探進頭來看看,六條妃子便對他說:「我已衰弱得可怕了。在此病勢垂危之際,得蒙大駕枉顧,真乃宿緣不淺。我平生操心之事,今已約略奉告,若蒙鼎力照拂,我便死也瞑目了。」源氏公子答道:「我雖無狀,亦得親聆遺言,心中實甚感激!已故父皇所生皇子皇女甚多,但與我親睦者,實無一人。父皇視齋宮為皇女,我亦當視齋宮為妹,盡力撫養。況我已屆為父之年齡,眼前尚無可撫養之子女,生涯亦不免枯寂也。」說罷,告辭退出。

  自此以後,源氏公子不斷派人前來殷勤慰問。不料別後七八日,六條妃子就逝世了。源氏公子遭此意外之變,痛感人世無常,頓覺心灰意懶。他也不去上朝,專心安排葬儀與佛事。六條宮邸方面並無特別可信賴之人。只有前齋宮的幾個年老的舊宮官,勉勉強強地料理著事務。源氏公子親自來到六條宮邸,向前齋宮吊慰。前齋宮命侍女長代致答辭:「慘遭大故,方寸迷亂,不知所答了!」源氏公子說:「我對太夫人曾有諾言,太夫人對我亦有遺命。今後倘蒙開誠相待,委以萬事,則幸甚矣。」他就召集邸內所有人員,吩咐一切應有事宜。用心之忠誠周到,足以抵償近年來疏闊之罪了。六條妃子的葬儀備極隆重,二條院內所有人員,悉數前來服役。

  此後源氏公子鬱鬱寡歡。戒葷茹素,籠閉一室,終日不卷珠簾,一心誦經念佛。他常常派人去慰問前齋宮。前齋宮心情漸漸安靜,也常親自作複。她起初怕羞,但乳母等勸導她,說央人代複是失禮的,她只得自己動筆了。

  冬季有一天,雨雪紛飛,朔風凜冽。源氏公子想像前齋宮模樣,不知她此時何等悲傷,便遣使慰問。送去的信中說:「對此天色,不知卿心作何感想?

  雨雪紛飛荒邸上,

  亡靈縈繞我心悲。」

  寫在象陰天一般灰色的紙上,為欲牽引這少年女子的注目,字跡寫得特別秀美,教人看了賞心悅目。前齋宮得了信不敢作複,十分狼狽。旁人都督促她,說代筆是不成體統的。便用一張灰色紙,濃重地熏透了香,又把墨色調得濃淡恰好,然後寫上一首答詩:

  「淚如雨雪身如夢,

  飲恨偷生自可悲。」

  筆跡雖然拘謹,卻穩靜而大方。算不得優越之作,倒也高雅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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