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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 須磨(8)


  此時隨從人等一個也不曾起身。源氏公子躺著獨自返複諷詠。天色未明,即起身洗手,念佛誦經。隨從人等看了,回想公子以前從未如此謹飭,便覺深可敬愛;沒有一個人肯離開他。即使暫時,也不想回京中的私宅去。

  ①大江朝綱《王昭君》詩雲:「翠黛紅顏錦繡妝,泣尋沙塞出家鄉。邊風吹斷秋心緒,隴水流添夜淚行。胡角一聲霜後夢,漢宮萬里月前腸。昭君若贈黃金賂,定是終身奉帝王。」見《和漢朗詠集》卷下。此乃漢詩照抄,非譯文。

  ②三善宰相《故宮》詩:「向曉簾頭生白露,終宵床底見青天。」見同上,亦漢詩,非譯文。

  ③菅原道真流放中詩雲:「莫發桂芳半具圓,三千世界一周天,天迥玄鑒雲將霽,只是西行不左遷。」見《菅家後草》。此乃漢詩,非譯文。未句之意:月亮只是自動向西行而已,並非象我那樣被流放,以下源氏詩即取此意。


  且說那明石浦,離須磨浦極近,幾乎爬也爬得過去。良清住在須磨,想起了明石道人的女兒,便寫信去求愛。女兒沒有回信,父親卻寫一封信來,說「有事奉商,請勞駕來舍一行」。良清想道:「女的不答應我,而要我上門去,結果教我空手回來,討個沒趣。」心裡懊惱,置之不理。

  這明石道人生性高做,世無其匹。按播磨地方的風習,只有國守的一族最為高貴,受人尊敬。但明石道人為人乖僻,不把國守放在眼中。良清是前任國守的兒子,曾經求婚,明石道人卻拒絕他,要另找乘龍快婿,已經找了好幾年了。此時聞得源氏公子客居須磨,便對他夫人說:「桐壺更衣所生的源氏光華公子,為了得罪朝廷,遷居到須磨浦來了。我們的女兒前世積德,故能碰到這種意外的幸運。把女兒嫁給他吧。」

  夫人答道:「千萬使不得!聽京中人說,這個人娶的身分高貴的夫人,不知多多少少。並且東偷西摸,連皇上的妃子都觸犯到,為此鬧得天翻地覆。這個人哪裡會把我們這種鄉下姑娘放在心上呢?」明石道人冒起火來,說道:「你不懂事!我自有道理。快準備起來吧。先要找個機會,請他到這裡來。」他固執己見,一意孤行。就把屋子裝飾得富麗堂皇,關切地替女兒操心。

  夫人又說:「何必這樣呢?就算他有多麼了不起,我的女兒初次結婚,難道嫁個流放犯不成?假定對方有心愛她,還可說說。但他根本就不會愛我女兒的。」明石道人更加冒火了,駁道:「獲罪謫戍,在中國,在我國朝廷,都是常有的事。凡是英明俊傑、迥異凡俗的人,必然難免謫戍。你知道源氏公子是怎樣的人?他已故的母后桐壺妃子,是我已故叔父按察大納言的女兒。這位妃子的美貌,聞名於世。入宮之後,蒙桐壺帝特別寵愛,身為後宮第一。只為眾人嫉妒,以致憂惱成疾,短命而死。但能留下這位俊傑的公子,亦不幸中之大幸。為女子的,第一志氣要高。我雖然是鄉下人,但和公子有上述的因緣,想他決不會唾棄我。」

  他這位小姐呢,雖然不是一個絕色美女,但亦溫順優雅,聰明伶俐,並不亞于身分高貴的女子。她自己常自傷境遇,想道:「身分高貴的男子呢,怕以我為微不足數;身分相當的人呢,我又決不肯嫁與。如果我壽命稍長,父母先我而死,那時我就削髮為尼,或者投海自盡吧。」她父親關懷這女兒,無微不至。每年兩度帶她去向住吉明神①參拜。女兒自己也私下禱告,希求明神保佑。此事暫且不提。

  ①住吉明神乃護海保安賜福之神,其神社在令大阪市住吉區。


  新年來到須磨浦。春日遲遲,荒居寂寂。去年新種的小櫻花樹隱隱約約地開花了。每當日麗風和之時,源氏公子追思種種住事,常是黯然泣下。二月二十過了。去年離京,正是這般時候。諸親友惜別時的面影,憬然在目,深可懷念。南殿櫻花想正盛開。當年花宴上桐壺院的聲音笑貌,朱雀帝的清秀之姿,以及公子自己所作詩篇朗誦時的情形,都活躍眼前,便吟詩道:

  「無日不思春殿樂,

  插花時節又來臨。」

  正在寂寞無聊之時,左大臣家的三位中將來訪。這中將現已升任宰相,人品優越,時望隆重。但常感這世間枯燥無味,遇事就惦念源氏公子,便顧不得為此要被處罪,毅然地趕到須磨來了。兩人久別重逢,悲喜交集,真所謂「一樣淚流兩不分」①了。宰相看看源氏公子的居處,覺得很象中國式樣。四周風物,清幽如畫。真是「石階桂柱竹編牆」②,一切簡單樸素,別有風味。源氏公子打扮得象個山農野老,穿著淡紅透黃的襯衣,上罩深藍色便服和裙子,樣子甚是寒酸。雖然象個鄉下人,但是別具風度,教人看了含笑,覺得非常清雅。日常使用的器具也都很粗陋。所住的房室很淺,從外望去,一目瞭然。棋盤、雙六盤、彈棋盤,都是鄉下產的粗貨。看到念珠等供佛之具,想見他日常勤修佛法。所吃的食物,也都是田家風味,卻頗有趣致。

  ①古歌:「或喜或悲同此心,一樣淚流兩不分。」見《後撰集》。

  ②引自白居易《香爐峰下新卜山居草堂初成偶題東壁五首》第一首:「五架三間新草堂,石階桂柱竹編牆,南簷納日冬天暖,北戶迎風夏月涼。」


  漁夫打魚回來,送些貝類與公子佐膳。公子與宰相便召喚他進來,問他長年的海邊生活情狀。這漁夫便向兩位貴客申訴身世中種種苦況。雖然語無倫次,聲如鳥囀,然而為生活操心這一點,都是一樣的。故公子與宰相聽了,深覺可憐,便拿些衣服送與這漁夫。漁夫受賜,不勝榮幸之感。

  飼馬之所,就在近處。望見那邊有一所形似穀倉的小屋,從其中取草秣來喂馬,宰相看了亦覺希罕。看到喂馬,想起了催馬樂《飛鳥井》①,兩人便齊聲吟唱起來。繼而共談別後年月中種種情狀,時而悲泣,時而歡笑,談到小公子夕霧無知無識嬉笑玩耍之狀,以及左大臣日夜替外孫操心等事,源氏公子悲傷不堪。凡此種種,難於盡述。以上所記,不及萬一。

  是晚兩人徹夜不眠,吟詩唱和,直達天明。宰相終於擔心此行遭人物議,急欲還都。匆匆一見,反而增悲。源氏公子便命取酒來餞別,共吟白居易「醉悲灑淚春杯裡」②之詩。左右隨從之人,聞之無不垂淚。他們也各自與相熟的人道別,黎明的天空中,飛過幾行征雁,主人觸景生情,便賦詩雲:

  「何時再見春都友,

  羨煞南歸雁數行。」

  宰相依依不忍別去,也賦詩道:

  「離情未罄辭仙浦,

  此去花都路途迷。」

  宰相帶來的京中土產禮物,頗富風趣,對宰相這些豐富的禮品,源氏公子回敬以一匹黑駒,告之日:「罪人之物,恐有不祥之氣,本不敢奉贈。但『胡馬依北風』③而嘶,此物亦知戀故鄉也。」這是一匹世間難得的馬。宰相便把一支名貴的笛留贈公子,說是「臨別紀念」。贈答止于如此,蓋恐外人誹議,兩人都不敢過分鋪張。

  ①《飛鳥井》:「投宿飛鳥井,萬事皆稱心。樹影既可愛,池水亦清澄。飼料多且好,我馬亦知情。」②白居易別元微之詩:「往事渺茫都似夢,舊遊零落半歸泉。醉悲灑淚春杯裡,吟苦支頤曉燭前。」③《古詩十九首》第一首雲:「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相去萬餘裡,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長,會面安可知!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言馬與鳥亦戀故鄉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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