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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 須磨(7)


  此時一輪明月升上天空。源氏公子想起今天是十五之夜,便有無窮往事湧上心頭。遙想清涼殿上,正在飲酒作樂,令人不勝豔羨,南宮北館,定有無數愁人,對月長歎。於是凝望月色,冥想京都種種情狀。繼而朗吟「二千裡外故人心」①,聞者照例感動流淚。又諷誦以前藤壺皇后送他的詩:「重重夜霧遮明月……」攢眉長歎,不勝戀戀之情。歷歷口思往事,不禁嚶嚶地哭出聲來。左右勸道:「夜深了,請公子安息去也。」但公子還不肯返室,吟詩道:

  「神京遙隔歸期遠,

  共仰清光亦慰情。」

  回思那夜朱雀帝對他娓娓話舊之時,其容貌酷似桐壺上皇,戀慕之餘,又吟誦「恩賜禦衣今在此」②的詩句,然後入室就寢。以前蒙賜的禦衣,確是不曾離身,一向放在座旁。又吟詩雲:

  「命窮不恨人間世,

  回首前塵淚濕衣。」

  ①白居易《八月十五夜禁中獨直對月憶元九》詩雲,「銀台金闕夕沉沉,獨宿相思在翰林。三五夜中新月色,二千裡外故人心。諸宮東面煙波冷,浴殿西頭縫漏深。猶恐清光不同見,江陵卑濕足秋陰。」②此詩系菅公所作。菅公即菅原道真,乃著名漢學家。生年比本書作者略早。其詩雲:「去年今夜侍清涼,秋思詩篇獨斷腸。恩賜禦衣今在此,捧持每日拜餘香。」見《菅家後草》。此乃漢詩照抄,非譯文。


  且說太宰大弍出守築紫,任期已滿,於此時返京。隨行親族有大群人馬。女兒甚多,不便陸行,故自夫人以下,女眷一概乘船,一路逍遙遊覽。聽說須磨風景優美,大家心甚嚮往。聞得了源氏大將謫居於此的消息,那些多情的青年女郎雖然籠閉在船中,也都紅暈滿頰,裝模作樣起來,尤其是曾與源氏公子有緣的那位五節小姐,看見縴夫無情地拉過須磨浦邊,心中好生惋惜。忽聞琴聲遠遠地隨風飄來。四周風景的清麗、彈者風姿的優美、以及琴聲的淒涼哀怨,並作一團,使得有心人都流下淚來。

  太宰大弍遣使向源氏公子問候,「下官遠從外省晉京,原擬首先趨謁瑤階,仰承指教,豈知公子棲隱在此,今日道經尊寓,但覺心甚惶恐,不勝悲歎。急欲親來問安,但京中親朋,均已來此迎候,人目眾多,應酬紛煩,深恐有所不便。故爾暫不前來。異日當再奉謁。」使者是大弍的兒子築前守。此人曾蒙源氏公子推薦為藏人,以前見過源氏公子。今見公子流離在此,心甚悲傷,又不勝憤慨。但目前人多,不便詳談,就匆匆告辭。臨別源氏公子對他說:「我自離京以來,往日親友,一人也不能會面。難得你特地來訪。」對太宰大弍的答詞亦類乎此。

  築前守揮淚辭歸,將公子近況稟覆父親,太宰大弍以及來此迎接的諸人聽了他的話,都認為遺憾,一齊泣下。那五節小姐多方設法,派人送了一封信去:

  「聞琴心似船停纖,

  進退兩難知不知?

  冒失之處,務『請曲諒』①!」源氏公子看了信,臉上現出微笑。那微笑的神態美麗可愛,動人心弦。公子的回信是:

  「若教心似船停纖,

  永泊須磨浦上波!

  我這『遠浦漁樵』②的生涯,真非始料所及也。」從前菅公經行此地,亦曾賦詩贈與驛長③。驛長尚如此傷離,何況這情人五節小姐,她竟想一人獨留在須磨呢。

  ①古歌「當時心似舟逢浪,動搖不定請曲諒,」見《古今和歌集》。

  ②古歌「當年豈料成潦倒,遠浦漁樵度此生。」見《古今和歌集》。

  ③菅公流放播磨,在明石驛(須磨附近)一宿,驛長同情他的不幸。菅公賦詩贈驛長道:「驛長莫驚時變改,一榮一落是春秋。」見《大鏡》卷二所載。此乃漢詩照抄,非譯文。


  且說京中自從源氏公子去後,經過若干日月,自朱雀帝以下,許多人都掛念他。尤其是皇太子,常常想念他,偷偷地哭泣。他的乳母看了很可憐他。詳悉底蘊的王命婦看了更加傷心。師姑藤壺皇后一向擔心皇太子的前程,源氏公子放逐以後,更加憂懼,終日愁歎。源氏公子兄弟輩的諸皇子,以及向來與公子親善的諸公卿,起初常有書信寄須磨慰問,並且有富於情味的詩文互相贈答。但因源氏公子以詩文著名於世,弘徽殿太后聽到他們同他唱和,很不高興,罵道:「獲罪於朝廷的人,不得任意行動,連飲食之事也不得自由。現在這個源氏在流放地造起風雅的邸宅來,又作詩文誹謗朝政,居然也有人附和他,像跟著趙高指鹿為馬①一樣。」世間便有種種惡聲。諸皇子等聽到了,害怕起來,此後就不再有人敢和源氏公子通音信了。

  ①《史記·秦二世紀》:「趙高欲為亂,恐群臣不聽,乃先設驗:持鹿獻於二世曰:『馬也。』二世笑曰:『丞相誤耶,謂鹿為馬?』問左右,左右或默,或言『馬』以阿順趙高。」


  二條院的紫姬自別源氏公子以來,歲月悠悠,沒有片刻釋念的時候。東殿裡的侍女都已轉到西殿來侍候紫姬。她們初來的時候,覺得這位夫人並無何等優越之處,後來漸漸熟悉,方知此人容貌態度,親切可愛,待人接物,誠懇周到,便沒有一個人想告退了。身分較高的侍女,紫姬有時也和她們晤面。她們都想:「諸人之中,公子特別寵愛這位夫人,確有道理。」

  話分兩頭,且說源氏公子在須磨,日子漸久,戀念紫姬之心無可再忍,極想接她來此同居。但念自身為了宿世業障,流離至此,豈可再拉這可愛的人兒落水?終覺此事不妥,便打消了這念頭。這天涯海角,凡事與京都不同。源氏公子看了從未見過的平民百姓的生活,由於看不慣,不勝驚奇,覺得自己目前的境遇有些委屈。附近常常有煙霧吹進屋裡來。源氏公子以為是漁夫燒鹽的煙霧,實則寓所後面的山上有人在燒柴。源氏公子看了覺得納罕,便賦詩雲:

  「但願故鄉諸好友,

  佳音多似此柴煙。」

  到了冬天,雪大得可怕。源氏公子悵望長空,不勝淒涼之感,便取琴來彈,令良清唱歌,惟光吹橫笛合奏。彈到得心應手、哀豔動人之處,歌聲和笛聲全都停止,大家舉手拭淚了。源氏公子想起了古昔漢皇遣嫁胡國的王昭君。設想這女子倘是我自己所愛之人,我將何等悲傷!要是這世間我所愛的人被遣放外國,又將如何呢?想到這裡,似覺果真會有其事。便朗誦古人「胡角一聲霜後夢」①之詩。

  此時月明如晝,旅舍淺顯,月光照徹全室,躺著可以望見深夜的天空,真所謂「終宵床底見青天」②也。看了西沉的月亮,有淒涼之感,源氏公子便自言自語地吟唱菅公「只是西行不左遷』③之詩,又獨自吟道:

  「我身飄泊迷前途,

  羞見月明自向西。」

  這一晚照例不能入睡。天色向曉之時,但聞百鳥齊鳴,其聲和諧可愛。於是又賦詩道:

  「曉鳥齊鳴增友愛,

  愁人無寐慰離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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