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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 須磨(6)


  六條夫人多情善感,寫此信時,幾度擱筆長歎,方得寫成。用白色中國紙四五張不拘行格,筆情墨趣異常優美。

  源氏公子想道:這本是一個可愛的人兒。只是為了那生靈祟人事件,我不合怪怨了她,致使她心灰意懶,飄然遠去。」現在回想,但覺萬分抱歉。當時收到她的來信,覺得連這個使者也很可愛,便款留他兩三天,聽他講述伊勢情況。這使者是個年輕而聰明伶俐的侍人。此間旅邸蕭索,自然容許這使者近身面稟。他窺見了源氏公子的容貌,心中讚歎不置,竟致感激涕零。源氏公子寫給六條妃子的回信,其措詞之親切,可想而知。其中有一節雲:「寂寞無聊之時,常作非非之想:早知我身有流放之厄,悔不當初隨君同赴伊勢。但願:

  擺脫離憂伊勢去,

  小舟破浪度今生。①

  只怕:

  今生永伴愁和淚,

  悵望須磨浦上雲。

  再會之期,渺茫難知。思想起來,好不愁悶人也!」諸如此類,源氏公子對每一個情人,都殷勤慰問,無微不至。

  ①此詩根據風俗歌「伊勢人,真怪相,為何說他有怪相?駕著小舟破巨浪。」


  花散裡收到了源氏公子的信,悲傷之餘,也寫了長長的回信來,並附有麗景殿女禦的信,源氏公子看了,覺得饒有風趣,並且很是難得。他反復閱讀二人來信,覺得可慰孤寂,但又覺得增加了別恨。花散裡附詩雲:

  「愁看蔓草封階砌,

  淚湧如泉袖不幹。

  源氏公子讀了這詩,想見她那邸內長滿了蔓草,沒有人照拂她們,生涯必定困窘。又見她信中說:「梅雨連綿,處處土牆倒塌。」使命令京中家臣,派附近領地內的人夫前往修築。

  且說那個尚侍朧月夜,為了與源氏公子的私情被人察破,成了世間笑柄,羞憤之餘,心情異常消沉;右大臣一向特別疼愛這女兒,便屢次向弘徽殿太后說情,又上奏朱雀帝。朱雀帝認為她並不是有身分的女禦或更衣,只是個朝中的女官,就寬恕了她。這尚侍為了苦戀源氏公子,以致闖下滔天大禍,幸而獲得赦罪,依舊入宮侍奉。但她還是一往情深地傾慕這個情郎。

  朧月夜於七月間回宮。朱雀帝只因一向特別寵愛她,顧不得外人譏議,照舊常常要她伺候在側。有時對她申恨訴怨,有時與她訂盟立誓,其態度與容貌,非常溫柔優美。然而朧月夜的心只管嚮往源氏公子,實在對不起朱雀帝。有一天,宮中舉行管弦之會,朱雀帝對朧月夜說:「源氏公子不在座,頗有美中不足之感。何況比我思念更深的人,正不知有多少呢。似覺一切事物都暗淡無光了。」後來垂淚歎道:「我終於違背了父皇的遺命!罪無可逭!」朧月夜也忍不住流下淚來。朱雀帝又說:「我雖生在這世間,但覺毫無意趣,更不希望長生。假令我就此死了,不知你作何感想,如果你覺得對我的死別不及對須磨那人的生離之可悲,我的靈魂真要吃醋呢!古歌雲:『相思到死有何益,生前歡會勝黃金。』①這是不解來世因緣的淺薄之人的話吧。」他深感人世無常,但說時態度異常溫存。朧月夜也不禁珠淚滾滾而下。朱雀帝便道:「就是這樣啊,你這眼淚是為誰流的呢?」

  後來他又說:「你至今不曾替我生個皇子,真是遺憾。我想遵循父皇遺命,讓皇太子即帝位,可是其間阻礙甚多:教人好生煩惱!」蓋當時權臣滿朝,朱雀帝不能隨意執行政令。他年紀還輕,性情又甚柔弱,因此痛苦之事甚多。

  且說須磨浦上,蕭瑟的秋風吹來了。源氏公子的居處雖然離海岸稍遠,但行平中納言所謂「越關來」的「須磨浦風」②吹來的波濤聲,夜夜近在耳邊,淒涼無比,這便是此地的秋色。源氏公子身邊人少,都已入睡,只有公子一人醒著。他從枕上抬起頭來,但聞四面秋風猛厲,那波濤聲越來越高,仿佛就在枕邊。眼淚不知不覺地湧出,幾乎教枕頭浮了起來。他便起身,暫且彈一會琴,自己聽了也不勝悽楚之感。便停止了彈琴,吟詩道:

  「濤聲哀似離人泣,

  疑有風從故國來。」

  ①此古歌載《拾遺集》。

  ②行平中納言的歌:「須磨浦風越關來,吹得行人雙袖寒。」見《續古今和歌集》。


  隨從者都驚醒了,大家深深感動,哀思難忍,不知不覺地坐起身來,偷偷地揩眼淚,擤鼻涕。源氏公子聽見了,想道:「此等人不知作何感想。他們都為了我一人之故,拋開了片刻不忍分離的骨肉,飄泊來此,生受此種苦楚。」他覺得很對他們不起。心念今後如果長此愁歎,他們看了一定更加傷心。於是強自振作起來,晝間和他們講種種笑話,藉以消愁遣懷。寂寞無聊之時,將各種色彩的紙黏合起來,作戲筆的書法;又在珍貴的中國絹上戲筆作畫,貼在屏風上,畫得非常美妙。以前身居京都,聽人描述高山大海的景色,只是遙遙地想像其姿態而已。今親眼目睹,覺得真山真水之美,決非想像所能及,便作了許多優秀無比的圖畫。隨從人等看了都說:「應該召請當今有名的畫家千枝和常則來,教他們替這些畫著色才好。」大家覺得遺憾。他們接近這個親切可愛的人物,便可忘卻塵世之苦患。因此有四五個人時時隨侍在側,他們認為親近公子乃一大樂事。

  有一天,庭中花木盛開,暮色清幽。源氏公子走到望海的回廊上,佇立欄前,閑眺四周景色,其神情異常風流瀟灑。由於環境岑寂之故,令人幾疑此景非人世間所有。公子身穿一件柔軟的白綢襯衣,上罩淡紫面、藍裡子的襯袍,外面穿著一件深紫色常禮服,松松地系著帶子,作隨意不拘的打扮。念著「釋迦牟尼佛弟子某某」而誦經的聲音,亦複優美無比。其時從海上傳來漁人邊說邊唱地劃小船的聲音。隱約望去,這些小船形似浮在海面的小鳥,頗有寂寥之感。空中一行塞雁,飛鳴而過,其音與槳聲幾乎不能分辨。公子對此情景,不禁感慨泣下。舉手拭淚,玉腕與黑檀念珠相照映,異常豔麗。戀慕故鄉女子的隨從人著了他這姿色,亦可聊以慰情。源氏公子即景賦詩:

  「客中早雁聲哀怨,

  恐是伊人遣送來。」

  良清接著吟道:

  「征鴻不是當年友,

  何故聞聲憶往時?」

  民部大輔惟光也吟道:

  「向來不管長征雁,

  今日聞聲忽自傷。」

  前述的右近將監也吟道:

  「離鄉背井長征雁,

  幸有同群可慰情。

  我等倘無同群伴侶,亦將不堪孤寂了。」他的父親伊豫守已遷任常陸介。他不隨父親赴新任地常陸,而隨源氏公子來此流放地。其心中雖有牽慮,但外表裝作若無其事,精神抖擻地殷勤侍候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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