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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楊桐(5)


  源氏大將看到這尚侍如此容易接近,卻懷念起和她相反的藤壺皇后來。藤壺皇后冷酷無情,拒人於千里之外,他覺得深可敬佩。但從他自己的願望說來,終覺得這個人心腸太硬,實在可恨。

  藤壺皇后覺得進宮去很乏味,沒有面子,所以很久不去了。然而不見皇太子,心中又常常掛念。皇太子別無後援人,萬事全賴源氏大將照拂。然而他那種不良之心還未消除,動輒使藤壺皇后痛心疾首。她想:「幸而桐壺院直到駕崩完全沒有知道我們那件暖昧之事。我現在想起此事,還是惶恐萬狀。今後如果洩露出去,我自身姑置不論,對皇太子定然不利。」她恐怖之極,竟為此修薦法事,欲仰仗佛力來斬斷情絲,又想盡方法逃出情網。不料有一天,源氏大將居然偷偷地混進藤壺皇后的房室裡來了!

  源氏大將行動十分謹慎小心,誰也不曾覺察。藤壺皇后看見了他,疑心是做夢。他隔著屏風對皇后說了一大篇花言巧語,作者的筆無法記述。然而皇后心君泰然,不為所動。後來痛心之極,竟昏迷不省人事。貼身侍女王命婦和弁君等大為吃驚,盡力看護扶持。源氏大將失望之余,憂惱萬狀,渾忘前前後後,弄得呆若木雞。其時天色漸明,他竟不想回去、眾侍女聞知皇后患病,紛紛前來看視。源氏大將嚇得失卻知覺,王命婦等便把他推進一個壁櫥裡,讓他躲避。偷偷地給源氏大將送衣服來的侍女也驚恐狼狽之極!

  藤壺皇后受的刺激大深,肝火上升,頭腦充血,越來越痛苦了。她的哥哥兵部卿親王及中宮大夫等前來視疾,立刻吩咐召請僧眾舉行法事,一時紛忙騷擾。源氏大將躲在壁櫥裡靜聽外間情狀,心中只是叫苦。到了日暮時分,藤壺皇后好容易漸漸蘇醒。她想不到源氏大將躲在壁櫥內。侍女們防她懊惱,也不把此事告訴她。她覺得身體好些,便膝行到白晝的御座上來坐地。兵部卿親王等看見她已複健,便各自歸去,室中人少了,在平日,皇后近身的侍女也不多。別的侍女都退避在各處隔障物後面。王命婦便和弁君悄悄地商量辦法:「怎樣打發公子出去呢?如果留他在此,今夜娘娘再發作起來,可不得了!」

  且說源氏大將躲在壁櫥裡,看見那扇門沒有關緊,留著一條細縫。他便把門推開,悄悄地鑽出來,沿著屏風背後,走到了藤壺皇后的居室中。他久已不見皇后的姿態,如今窺見了,悲喜交集,竟流下淚來。但見她臉向著外方,嬌聲地說:「我現在還很難過,看來活不下去了!」那側影之優美,不可言喻。侍女們拿些水果來勸她吃,盛在一個形似盒蓋的盤子裡,式樣非常雅觀。但藤壺皇后看也不看一眼。她只管悲歎塵世之艱辛,悄悄地耽入沉思,那樣子實在可憐。源氏大將想道:「她那頭容秀美,發光豔麗,長長地披散下來,竟和西殿裡那個人完全一樣。年來我有了那個人,對她的戀慕之心稍稍忘懷。現在一看,二人果然肖似之極。」他確信紫姬可以略慰他對藤壺的相思。又想:「氣度之高雅與神色之矜持,兩人也完全一樣。然而,或許是心情所使然吧,我這個自昔傾心戀慕的人兒,更富有盛年的嬌豔。」想到這裡,感奮之極,竟顧不得前後,悄悄地鑽進帳中,拉住了藤壺皇后的衣裾。

  藤壺皇后聞到源氏身上特有的衣香,覺得突如其來,嚇了一跳,身子俯伏在席地上了。源氏大將怨她不轉過臉來向著他,心中懊恨,只管拉她的衣服。藤壺皇后連忙將外衣卸去,想就此脫身。但源氏大將無意中已把她的頭髮連衣服一起握住,因此皇后無法逃走。她懊惱之極,但歎此乃前世冤孽,異常悲傷。男方近來也曾努力抑制,可是現在已難隱忍,心緒混亂,如醉如癡,只管啼啼哭哭地訴說千愁萬恨。藤壺皇后心中很不愉快,不能作答,只是勉強言道:「我今天心情異常惡劣,且待將來好些,再與你會晤吧。」但源氏大將還是滔滔不絕地訴說衷情。其中也有可使藤壺皇后深深感動的話。她以前並非不曾有過錯失,但倘如今再犯,實在說不過去。因此她此時雖然可憐源氏,但只是婉言拒絕。這一晚就此過去。在源氏大將呢,也覺得對這個人不好意思作過分的要求,只是斯文一脈地說:「但能如此,我已心滿意足。今後若得時時相見,慰我刻骨相思,豈敢更有奢望?」藤壺皇后聽了這話,也就安心了。這樣的一男一女,即使是普通的情侶,此時亦必增添惜別傷離之慟,何況這兩個多愁善感的人,其痛苦不可言喻。

  天已經亮了。王命婦和弁君苦勸源氏大將早早退出。此時藤壺皇后幾成半死狀態。源氏大將看了非常難過,便說:「教你知道我這個人還活在世間,實在慚愧之極。不如讓我就此死去吧!但抱恨而死,將為來世造孽,如之奈何?」他說這話時,態度嚴肅可怕。繼而又吟道:

  「相逢長是難如此,

  世世生生別恨多。

  我將永遠教你受累了!」藤壺皇后也不免歎息,答道:

  「我身世世懷長恨,

  只為君心越禮多。」

  她漫不經心他說出這話,源氏大將聽了只覺無限依戀之情。但倘再不退出,在她必然傷心,在我亦多痛苦,只得身不由己地告辭了。

  源氏大將回家之後想道:「我還有何面目再見藤壺皇后呢?在她沒有諒解我的苦心之前,我不再理她。」因此別後連慰問信也不寫。他也不進宮,也不去望皇太子,只是籠閉一室,日夜悲歎藤壺皇后的冷酷無情,那愁眉苦臉,旁人看了也傷心。想是神魂不安之故吧,竟變得四肢乏力,有似患病。但覺人世毫無意趣,真如古人所雲:「沉浮塵世間,徒自添煩惱。何當入深山,從此出世表。」①便動了出家離俗之念。然而這個紫姬實在可愛,她一心一意地依賴源氏,畢竟使他難於捨棄。

  藤壺皇后自從那天患病之後,心情一直不佳。王命婦等聞得源氏大將故意籠閉一室,音信全無,推察他的心情,頗覺對他不起。藤壺皇后為皇太子著想,倘使這個後援人心中有了隔閡,于皇太子甚是不利。如果他起了厭世之心,毅然出家為僧,畢竟是不幸之事。她一一考慮:「如果他那種妄念一直不斷,則我的惡名勢必洩露于這澆薄的世間,弘徽殿太后責我僭越,現在何不乾脆退出皇后之位呢。」她回想桐壺院在世時對她無微不至的寵愛以及懇切的遺言,覺得現今時世大變,萬事面目全非。我身即使不慘遭戚夫人②的命運,也一定作天下人的笑柄。她覺得人世可厭,日子難過,決心遁入空門。但不見皇太子一面,就此落髮改裝,又不忍心,便微行入宮去見皇太子。

  ①此古歌見《古今和歌集》。

  ②戚夫人乃漢高祖寵姬。高祖崩,呂後斷夫人手足,去眼,熏耳,飲以瘖藥,使居廁中,號為「人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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