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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葵姬(8)


  源氏公子幾度舉袖掩面,安慰他道:「壽夭無常,修短無定,固知此乃人世之常態,但躬逢其事,痛苦實不堪言!小婿自當將此情狀向父皇奏聞,定能深蒙鑒察。」左大臣便催促:「霖雨連綿,恐無止時。吾婿不如乘天色未黑之時,早早動身。」

  源氏公子舉目四顧,但見帷屏後面、紙隔扇旁邊,以及各處空地方,聚集著侍女約三十人。她們都穿著黑色喪服,有的深黑,有的淺黑,個個愁容滿面,神色沮喪,樣子非常可憐。左大臣看了,對源氏公子說:「我女兒雖然死了,但你所捨不得的小公子留在這裡,今後你便中決不會不來看視。我們都以此自慰。然而這些冥頑無知的侍女,都以為你將從此拋舍這個舊家,今後不再回顧。她們現在倒不是為死別而傷心,卻是為了今後不得再象從前那樣時時侍奉左右而悲歎。這也是理之當然。往日你倆不能融洽相處,我卻常常指望你們將來言歸於好,不道已成空花泡影!唉,今天的暮色好不淒涼呵!」說罷又淌下淚來。

  源氏公子答道:「這是那班淺見之人的過慮而已。我往日曾經靜候雙方諒解,其間有時不免久疏問候。但現在還有什麼理由可說而不來探訪呢?今後我心當蒙諒解了。」說罷,告辭出門。

  左大臣目送源氏公子出門後,回到公子舊居的房間裡,但見室中自裝飾以至一切佈置,全同葵姬生前一樣,毫無變動。然而空洞無主,仿佛蛻去後的蟬殼。案上散置著筆硯等物,又有公子所棄置的墨稿。左大臣便取來觀看。淚眼昏花,難於分辨,只得努力眨眼,將淚水擠出。眾青年侍女看到這模樣,覺得滑稽,悲哀之中不禁微笑起來。這些墨稿之中,有纏綿悱惻的古詩,有漢文的,也有日文的。無論漢字或假名,都有種種體裁,新穎秀美。左大臣歎道:「真乃心靈手巧!」仰望天空,耽入沉思。心念如此英才,今後將成為外人,豈不可惜!只見源氏公子在「舊枕故衾誰與共?」①這句詩旁寫著:

  「愛此合歡榻,依依不忍離。

  芳魂泉壤下,憶此更傷悲。」

  又見另一張紙上「霜華白」②一句旁邊寫著:

  「撫子多朝露,孤眠淚亦多。

  空床塵已積,夜夜對愁魔。」

  又見其間夾著一枝已枯的撫子花,想是前天送老夫人信時摘得的。左大臣便將此花送給老夫人看,對她說道:「不能挽回之事,今已無可奈何了。仔細想來,此等可悲的逆事,世間並非沒有。多管是與女兒宿緣不深,致使我等遭此苦厄:如此一想,我反而怨恨前世冤孽,悼念之心也斷絕了。豈知日月推遷,戀念愈深,痛苦難堪。況且這大將今後將成為外人,豈不可惜?教我好傷心也!回憶往日一二日不見,或蹤跡稍疏,我便忽忽若有所失,胸中悶悶不樂。今後緣斷,我家便似失卻了日月光華,教我如何活下去呢?」傷心之極,不禁放聲大哭。左右幾個年紀較大的侍女,睹此情狀,不勝悲痛,同聲號哭起來。這夕暮的光景好不淒涼!

  ①白居易《長恨歌》中有句雲:「鴛鴦瓦冷霜華重,翡翠衾寒誰與共?」今作「舊枕故衾」,想是根據別本。

  ②「霜華白」乃「霜華重」之誤。見上項注。


  許多青年侍女三三兩兩地在各處聚談,互相訴說悲痛的心事。有人說:「公子說,只要我們都不走散,大家在此侍候小公子,便不會寂寥。然而這遺孤年紀太小了。」也有人說:「我且回老家去,以後再來吧。」準備離去的侍女便互相惜別,各自訴說衷情,傷心之事,不可盡述。

  且說源氏公子入宮參見,桐壺上皇看見了他便說:「你近來瘦得多了!想是素食太久之故吧?」很憐惜他,便在御前賜膳。又問他種種情況,關懷無微不至。情愛之深摯,使源氏公子銘感五中。告退之後,又去藤壺院參謁母后。宮女們久不見源氏公子,個個興奮,都來慰問。藤壺皇后命王命婦傳言:「公子近遭大厄,深為同情!日月推遷,不知哀思稍減否?」源氏公子答道:「固知人生無常,乃世間不易之理,但躬逢其事,痛苦實多,不免心情繚亂。幸蒙母后屢次存問,衷心感慰,因得延命至今。」即使是平日,源氏公子訪問藤壺皇后時亦必滿懷愁緒,何況此時添了鼓盆之慟,自然悲傷更甚。他身穿無紋大禮服,內襯淡墨色襯袍,冠纓卷起①。這樣樸素打扮,反比華麗裝束饒有風韻。他久不見東宮太子,便探詢近況,表示懷念。又談了許多話,直到夜深方才告退,回二條院去。

  ①冠纓即帽子上的帶子,喪服的冠纓卷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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