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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葵姬(7)


  中將去後,源氏公子看見霜凋的草中有龍膽花與撫子花正在盛開,便命侍女折取撫子花一枝,寫一封信,叫小公子的乳母宰相君將花和信呈送老夫人。信中寫的是:

  「草枯籬畔鮮花小,

  好作殘秋遺物看。①

  老夫人將謂以花比殘秋,花應遜色耶?」小公子天真爛漫的笑顏,的確美麗可愛。老夫人的眼淚,比風中的枯葉更加容易掉落。看了這信,立刻流下淚來,情不自禁,勉力吟道:

  「草枯籬畔花雖美,

  看後翻教袖不幹。」

  ①花比小公子,殘秋比已死的葵姬。


  源氏公子閉居邸內,寂寞無聊。忽念槿姬平時雖然態度冷淡,但照她的性情推量起來,對公子今日悼亡的悲哀定然頗能理解,便寫一封信給她。信送到時,天色已暮,雖然近來久不通信了,但槿姬的侍女們知道以前也曾偶爾來信,並不引以為怪,便將信呈閱。槿姬但見一張天藍色的中國紙上寫道:

  「飽嘗歲歲悲秋味,

  此日黃昏淚獨多。

  真乃『年年十月愁霖雨』①了。」眾侍女說:「這封信寫得格外用心,比以前的饒有風趣,似乎未便置之不理呢。」槿姬自己也這樣想,便答覆道:「聞君深宮孤寂,不勝同情。但正如古歌所雲:『戀情倘染色,雖濃亦可觀。我今無色相,安得請君看?』②因此未能吊慰。

  秋霧生時悲永訣,

  滿天風雨惹人愁!」

  此信用淡墨色寫成。想是心理作用吧,似覺非常可愛。

  ①此古歌按《河海抄》所引,下一句為「不及今年落淚多」。

  ②此古歌見《後撰集》。暗示槿姬於源氏並無沾染。


  原來世間無論何事,都是實行不及預想之美。源氏公子的脾氣正是如此。他對於頑強不屈的人,戀慕特別深切,他想:「槿姬不許我求愛,但每逢機會,總不惜向我表示風趣。這證明對此人是可以互通真情的。倘過分多情,惹人注目,反而會暴露多餘的缺陷。我不願把西殿裡那個人養成這種性情。」他推想紫姬近日一定寂寞無聊,思念之心,無時或息。但也只覺得是關懷一個無母的孤兒,並不擔心她象情人一般因久別而懷恨。此真乃稱心之事。

  天色全黑了,源氏公子教人把燈火移近座旁,命幾個親近的侍女坐在身旁,相與閒談。其中有一個名叫中納言君的,早就與公子暗中有染,但公子現正居喪,全不涉及此種關係。眾侍女看著他,都在心中讚歎:「到底是個有氣節的人!」公子便和她們親切地閒話世間種種普通事情。後來公子說:「近來大家都摒除了外間一切事情,團聚在此,倒比夫人在世之時更加親切了。但想起了以後不能常常如此,怎不教人戀戀不捨?死別的悲慟且不說,僅乎想起此事,也就教人傷心難堪了。」眾侍女聽了這話都吞聲飲泣。有一人說道:「說起那樁不可挽回之事:只覺得黯然銷魂,但這是無可奈何的了!想起了公子今後將離開此地,另赴他處,不復回顧,真教我們……」她說到這裡,喉頭哽咽,說不下去了。源氏公子看看眾侍女,覺得她們很可憐,便答道:「豈有不復回顧之理?你們不要把我看作如此薄情之人!倘有眼光長遠的人,定能瞭解我的衷心。不過我的壽命也是修短無常的啊!」他的眼睛注視燈火,淚盈於睫,神情十分淒豔。

  侍女之中,有一個葵姬所特別愛憐的女童,名叫貴君,父母雙亡,身世孤苦。派氏公子認為此人的確可憐可愛,對她說:「貴君,今後由我來做你的保護人。」貴君便嚶嚶地哭泣了。她身穿一件短短的衫子,染得比別人更黑。外面罩著黑色上衣和萱草色裙子,姿態十分嬌美,公子又對眾侍女說:「但願不忘舊情的人,忍耐目前的寂寥,切勿拋舍這個嬰兒,大家照舊在此服務。已經鳳去台空,若再故人星散,豈不更增冷落?」他勸大家耐心忍性,長久共處。但眾侍女都想:「哪有這事!自今以後,恐怕更加盼不到你的光臨了吧!」大家不勝寂寥之感。

  左大臣按照各人身分,將種種日用物品,以及紀念死者的種種遺物,分別賞賜眾侍女。隨意為之,並不過分張揚。

  且說源氏公子長此閉居一室,沉思瞑想,實非所宜,便發心入宮參見桐壺院。車駕已備,侍從齊集。天公體會人意,降下一番時雨,仿佛為此別離而灑同情之淚。摧殘木葉的寒風驀地劇烈起來,在旁侍候的諸人,盡皆垂頭喪氣。近日稍幹的衣袖,今日又濕透了。預定出宮之後,今夜即在二條院私邸泊宿。侍從人等便各作準備,先赴二條院等候。公子今日並非一去不回,但左大臣邸內諸人都悲傷不堪,左大臣夫婦見此光景,又添了一種新愁。

  源氏公子寫一封信給老夫人,說道:「只因父皇盼待已久,今日即擬入宮參謁。雖是暫別,但念此次慘遭巨厄,微命仍得苟延至今,便覺心亂如麻,不勝悲切。本當前來面辭,因恐反添煩惱,故暫不求見。」老夫人流淚過多,兩眼昏花,展讀來書,字跡難辨,只是悲慟,不能作書答覆。

  左大臣立即出來相送。悲傷不堪,只管以袖掩面。左右侍從睹此情狀,無不感動泣下。源氏大將撫今思昔,悲從中來,熱淚盈眶,愁容可掬,然而舉止安詳,儀態優美。左大臣遲疑良久,對公子言道:「老夫年邁,不任憂患。即使小有失意,亦必傷心墜淚;何況遭此巨厄,兩袖無有幹時。方寸繚亂,不能自製。舉止失常,難於見人。深恐頹喪之餘,有失禮儀,因此不敢晉謁上皇。吾婿入宮,便中望將此等情狀奏聞,善為說辭,衰朽之年,來日無多,豈料遭此逆事,真乃命途多舛!」他強自鎮靜,好容易說出了這番話,樣子實甚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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